这个下午,我读《泰戈尔诗选》。
文字失落了界限。纸页之间,今日的午后延伸着,融入无数时代前的一个渺远的午后,那里是美的开始。此后,恒河平原上又度过了多少肃穆修行的静静时光,依旧的却仍是风中飘悠的书墨的暗香。
孩子的眼睛——《新月集》
读着读着,会不会,突然忍俊不禁?这个孩子总有这么多怪道理和小脾气:一晃眼,你就再也找不见他与小雀游戏的身影,或者,他要固执地坚信月亮是挂在树枝上的天使,又不然,他便偷偷地怀着不安分的心思要去装个老练的小大人。你刚要对他板下脸,他便一蹦一跳地跑来亲吻你甜蜜的面颊,把流着晨光的小花簪上你的乌发。
笑着笑着,会不会,突然感动?这孩子的眼睛,孩子的世界。蓝的天,绿的草,那红的紫的是花;梦里的仙人和臆想的国王;无际的天宇和斑斓的星岛;清澈的爱和欢喜,天然的美和无所畏惧的勇气。烦恼是什么?烦恼是那每天来递信的邮差怎如此凶神恶煞?
这时的诗人,便是“我”,便是个孩子,哪里有什么大人物呢?他借着孩子的口这样形容自己:“你说爸爸写了许多书,但我却不懂得他所写的东西。他整个黄昏读书给你听,但是你真懂得他的意思么?” 那么,当个作家是多么枯燥啊,真正有趣的职业当是做个孩子,孩子的泪水都是在蜜里浸过的。
多么想,沿着时间的来路倒退,回到最初的黄金王国,永不去懂得狰狞和丑恶,快乐没有借口,所有的梦想都不会缺乏飞翔的羽翼。或者,给我一颗像诗人一样不会老去的童心——放任它,让它在夜雾里起飞,驾着鸟儿的脊背,穿过细软的雨,向着摇摆的梦影里的星星前行……去感动,去爱,去美。
虔诚的献歌——《吉檀迦利》
“我这一生永远以诗歌来寻求你。”
诗人合十膜拜,将他一切的一切——飞扬的诗句,无尽的赞美,不灭的忠诚以及圣洁的灵魂——全部贡献到“你”的脚前。
永恒的神,我在诗行里追逐着诗人瞻仰、跪拜、祈祷。那么惊心动魄,令人战栗失语。“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似乎要因着骄傲而炸裂;我仰望你的脸,眼泪涌上我的眼眶里。”“只让我的生命简单正直如一支苇笛,让你来吹出音乐。”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比这虔诚更接近底线?是什么样尊荣的“你”,值得生命为之粉身碎骨?
诗人那些充盈着“你”的诗,那为“你”而作的一百零三段乐章,令我情不自禁想到晚霞的光华:整个天空都在无声地燃烧,红、黄、蓝、紫之间的变幻是一场汹涌的鏖战,交错间仿佛铮然有声,光的鳞片,飞舞着穿梭在云层中,时明时暗,那液态的光流,恣意向天际渲染过去……那是强大的自然力的游戏,是造物主对世人的昭示,是“你”的衣角。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认识:当我匍匐在自然之神的脚下,我是如此的渺小。
长久地怀着我的小聪明,以为自己已足够明了,偶然会发现微末的愉悦,点滴的美,自信世界也不过如此。直到诗人的吟唱,将这个愚劣的谎言击碎:唯有懂得才会萌生敬畏。智慧的圆越大,圆外的未知才越广袤。认知之深,才有足够的谦卑去仰望。你听得到吗?那里有一种博大震撼的声音,那种从诗人血管里淌出的汩汩之声,叩问着无知的骄傲:有几分虔诚,才有几分深知。而他深深地低首,把鲜花一样的诗贡献到神光辉的脚底。
他说生命可以这样赤忱和尊严,无畏死亡;他说有一种恢弘的美,广收博纳,拥抱一切卑微的、受挫的、扭曲的美,因为自然即完美;他说神的智慧,为那些懂得的人永恒;他说把生命如一首献歌为神明捧出,去感动,去爱,去美。
读至此处,已言尽了。
只有那扉页上目光沉静,蜷着长须的老者,沉沉地凝神冥想。
他的文字穿越了长长的岁月,而笔尖的哲思,如同刚写的诗行,墨迹未干,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