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家是语言的大师。
但是,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正是语言大师反而到常常谈到“言不尽意”的语言之痛苦。大诗人歌德说:“那试图用文字来表达艺术经验的作法,看来好象是件愚蠢的事”;德国古典诗人维得兰说:“我只为文中的一小节就花了两天半的时间,原因只因为没找到一句适当的词汇,脑海里整天总在这方面思索。这当然是因为我希望能象一幅绘画那样,把我眼前浮现的确定视象,原封不动地推到读者面前”。这就深刻地道出来“眼前浮现”之景与语言文字的距离和矛盾。
无独有偶,中国古代素有“炼”字的传统,所谓“吟安一个字,扯断数茎须”、“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而字之所以要“炼”,是因为语言与读者的审美意识并不是那么容易结合的。
感到这种“欲说还休”的痛苦,于是就骂,就贬低“言”而抬高“意”。虽然这在我们中国古代有老子、庄子、王弼等,但在西方又何尝没有呢?尼采认为,语言文字为可落言简的凡庸事物而设,所以“开口便俗”;斯宾诺莎说过,文字是众多而巨大的迷误之源;歌德则断言,事物的真实的特殊性质非笔舌所能传达的;席勒则相信:“脱灵魂而有言说,言说已非灵魂”。
但是,骂则不是办法,重要的是探究“言不尽意”的原因,尤其是为什么文学家的语言痛苦特别强烈,文学语言“言不尽意”的现象特别普遍这个饶有趣味的问题。
我们中国古代的哲人已经看到了语言与人类经验的层次和形态之间的关系。当庄子说“语之所以贵者也。意有所随,意之所以随者,不可以言传也”之时,似乎已经感觉到一般的“意”与“意之所随”的那个更神秘莫测的东西不是一个层次的。三国时的荀子认为:“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这段话是继承了王弼“象”也不能尽意的思想而来。非但语言,即使是“象”,对于“理之微者”来说也是无法充分传达的。言下之意是,“理”中也可分为两类,一种是精微难言的理,它不能用“象”更不能用语言来穷尽;另一种是浅显简单的“理”,它是可以用“象”来穷尽的。那么这精微的“理”是什么呢?从下文可以看出,似乎与“象外之意”有关。这一思想对后代美学的影响是十分重大的,因为后人讲文学语言“言不尽意”的特点往往也是从“意”的精微和“象外之意”入手的。相似的言论还见于梁代佛徒慧皎,他说,“夫至理无言,玄致幽寂。幽寂故心行处断,无言故言语路绝”。又孔颖达注《周易》“言不尽意”之说时,认为“意有深邃委曲,非言可写,是‘言不尽意’”。这些言论的重要性是在于注意到了人类意识经验的不同层次和形态。
人类的意识的确分为不同的层次。如果说人类经验中那些处于明确的、简单的意识层次上的经验与语言的关系比较紧密,较易传达的话,那也较少有“言不尽意”的现象;那么那些朦胧飘忽、复杂多变、来去无踪的下意识、无意识经验,则很难用语言完美地表达或穷尽。即便把语言当作是通向思维之唯一途径的萨丕尔,也承认:“思维的符号表达有时会跑出意识的边缘之外,所以,就某种类型的人的心理来说,会感到一种非语言的思维之流,这倒也是相对可以辩护的”。萨丕尔还认为,人们所以认为可以不用语言思维,是因为没有看到“思维”和“印象”的区别。也就是说,思维是处于意识层次上的、明晰的、离不开语言的,而印象则可以是无意识的、超语言的。可见,萨丕尔也认识到了经验的不同层次与语言的不同关系。严格意义上的理性科学思维离不开语言,而一些瞬时的印象,一股潜意识流程,则可以超语言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