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岁的杨绛先生走了。她的离去是安静的,一如她在世的时候。敬爱她的人们,也许有些悲伤,但更多的是看到一个美丽人生圆满落幕的欣慰,是对“我们仨”在天堂团聚的衷心祝福。她希望自己的离去不会成为新闻,事实上也没有成为新闻,一个生前已自觉远离新闻的人,新闻当然无法进入她最后的神秘时刻。我们只知道她走了,关于她从卧病到离世的情形,未见任何报道。这类报道原本就是不需要的,即使有,也只能是表象的叙述,无甚价值。一个洞明世事的智者在心中用什么话语与世界告别,一个心灵的富者最终把什么宝藏带往彼岸,一个复归于婴儿的灵魂如何被神接引,文字怎么能叙述呢?
女儿钱瑗和丈夫钱锺书去世后,杨绛在这个世界上又生活了18个年头。按照常理推测,耄耋之年,孑然一身,晚景必定是很凄凉的。事实完全不是如此。杨绛知道自己留在人世间有事要做,用她的话说,就是“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在这些年里,她写出了生平最深情的作品《我们仨》和最精神性的作品《走到人生边上》,更大量的精力则用于整理钱钟书留下的手稿。那几麻袋札记和笔记,许多是散页、纸片,字迹已模糊,她一一仔细辨认,进行剪贴、分类、梳理。这样的工作,即使在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也是难以想象的,而她比年轻人做得更好。她从容不迫地工作,日子过得很充实。《钱锺书手稿集》包括《容安馆札记》3卷,中文笔记20册,外文笔记48 册,最近终于出齐。她要做的事做完了,于是从容地走了。
妻子郭红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时,先后担任《容安馆札记》和《走到人生边上》的责任编辑,与杨绛接触甚多,我有幸也得以结识这位隐于市的老人,曾两次跟随着去社科院宿舍的那套单元房蹭见。房间朴素干净,简单的家具都是公家配给的,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居家基本如此。杨绛一脸单纯清朗,真的像个孩子。第一次,同去的一位出版人带了多册贵重图书送她,她坚拒,说正在把东西散掉,怎能再收,唯独挑出一本《妞妞》贴在心口,微笑着说只要这一本,样子极可爱。让我感动的是,她当晚就读了,传话给我,说我能写小说。第二次,我们带了四岁的女儿啾啾去,她的心思就在孩子身上了,在纸上写下“啾啾”两个大字,又找出一本民国时期的童书送她。我觉得不能拿走人家的珍藏,示意郭红谢绝了。郭红事后怨怪我说,杨先生在散东西,谢绝是无礼,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糊涂。
《我们仨》出版后,我写了一篇书评,登在《读书》杂志上。其后不久,我的《岁月与性情》出版,一位共同的朋友建议杨绛也为我写一篇书评。她看了书,答复是不写,因为不赞同我的爱情观。我理解她的不赞同,也欣赏她的坦诚。《走到人生边上》出版后,我又写了一篇书评,她给了两个字的评价:“知我”。不可能有别的评价能给我这么亲切的满足感了。
有的论者批评说,钱锺书杨绛夫妇洁身自好,不能勇猛担当,这样的论者应该认真读一读《走到人生边上》,书中对时代功利喧嚣灵性迷蒙的观察多么清醒,分析多么到位。杨绛的确不是斗士,而是智者,但我有一问:我们时代真的只需要斗士,不需要智者了吗?坚守纯正的精神品格,明辨是非而并不纠缠其中,嫉恶如仇而并不短兵相接,这难道不也是担当的一种方式吗?在今天的时代,智者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请允许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自救和救世。杨绛对窗外发生的事心知肚明,于是关上窗户,静心做自己的事,做成了唯有她能做、任何别人不能代替她做的事。
写《走到人生边上》这本书,杨绛其实是在给她的人生做总结,为即将上路的她的灵魂清点行囊。我相信她已经散掉了一切多余的东西,带上了此生最宝贵的收获,正平静地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