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裂缝,光才有机会照进来》中一个看似普通平凡的姑娘麦子,讲述了自己怎样一步步的从抑郁症中走出来。
1、
那个夏天,我在写一部稿子,不用去上班,每天六点钟被猫头鹰闹钟叫醒,起床,洗漱,提溜着长长的睡裙跑到堆满杂物的天顶,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画植物和花。
清晨的北京城寂静无声,城市总在九点之后才苏醒,那时候一朵属于热带的鸡蛋花已画完,湿的头发也干透了。下来换上一身宽松的衣服,把笔记本电脑、厚厚的书摘本、笔盒放进包里,从北大西门坐半小时的公交车,就可以到国家图书馆。
每天,我从公车上跳下来,走过卖旧书和钢笔以及手机壳的过街天桥,来到国图对面的蛋糕店,买一小瓶酸奶和一长条粗粮面包,酸奶是浅粉色的草莓味,用透明的玻璃瓶装着,面包是黑栗色的,咬一口,会流出甜腻腻的巧克力。我喜欢黑面包表面的那种粗糙感,总觉得生命粗糙了也是种健康。
国图一般九点钟开门,到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因为是工作日,早来的人不多,不必慌慌忙忙去占座。水和食物不能带入馆内,只能站在门口把吃的塞进嘴里,在那段等着进门的时间里,我听到面包与牙齿互碰时发出清晰的嗦嗦声。
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宁静的一段时光,一切都在缓缓的进行,没有纷乱,没有压力,没有进度,只有种恍惚,时间静止了,这个我可以在书海里慢慢悠悠一辈子。
后来看《小森林·夏秋篇》,当市子流着汗咔嚓咬了一大口西红柿时,忽的就想起在国图门前啃面包,一个人听面包与牙齿的碰撞声。
那段时光,没有牵涉到任何人与感情的时光,简单得就像生活在森林里,只不过这片森林长得不是树,而是书。
也就是在那个夏天,在那段宁静的时光里,我遇见了麦依依。
2、
其实,如果你在国图多待几天,就会发现它和大学图书馆一样,身边坐着的总是那么几个人——每天读《斯大林传》的老大爷,胡子拉碴霸占着电脑的流浪汉,备考国考司法考的中年人,还有麦依依。
麦依依长得不好看。
皮肤糙了点,有雀斑,单眼皮,鼻子小,嘴巴却很大,嘴巴大的缘故是因为有龅牙,两掰厚嘴唇总是触碰不到一起,不管是说话的时候还是她沉默的时候。所以每次和她对视,都担心到冬天说多话了,会不会进一肚子凉风。
虽然长得突兀了点,但麦依依给人的感觉却是舒服干净的,头发偏黄却顺畅,坐近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蜡菊香味。就是那种开在野地里的小黄色花朵,不刺鼻可是味道浓郁。
而且麦依依脸部透着红,额头光洁,那种健康感我只在很少的人身上见到过,一个是我的瑜伽老师,一个是开汗蒸房兼卖印度卖精油的老板娘。
她总爱穿白用白,白衬衫,白色棉麻裙子,白色匡威布鞋,白色的铅笔盒,以及白的用了很久的橡皮擦。低头看我的橡皮擦,黑乎乎的,在她面前从来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用。
可能这样的姑娘走在人群中,那么普通,那么平凡,那么不值得一提,不会让你多瞧一眼。我也是好几天之后,才发现对面竟然还坐了个姑娘,而且一直都是这位姑娘。
那个稿子的期限是十五天,前十天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抬头的瞬间,如果眼神相遇的话,会冲彼此笑一笑,然后再低头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稿子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麦依依有了交集。
她说她叫麦依依,麦子的麦,依靠的依。
我没喊她麦依依,我喊她麦子。
麦子来自武汉,在大慧寺7号院租了一个单间,一个月1900的房租,押一付三,交了一年,遇到我的时候刚来北京第九天,四处投简历等消息。
3、
那时,图书馆一层有家品诺咖啡馆,混熟了之后,中午我们会一起去吃碗意面,喝杯咖啡,就着她带来的超辣周黑鸭,聊一下午。
我跟她讲稿子的进度,出版社的流程,圈子里的名人八卦,她给我讲武汉的小吃,热干面,三鲜豆皮,面窝,精武鸭,麻小,边讲边抱怨簋街的麻小不正宗。2009年,麦子的男朋友孙志带她来吃过。
“怎么想来北京了呢?找你男朋友吗?”辣到不行了,猛灌了口冰咖啡,问她。
“得了抑郁症。”
听到她说“抑郁症”这三个词,心不由得抽了一下。
见我没有说话,她便继续说道:“还想过自杀,像一场噩梦一样。”
刚咽进去的冰咖啡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咕嘟,掉了下去,凉到了肠子底,一身冷颤。
“男朋友出轨,手上的工作也不顺心,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像被安排好了似的,于是就生病了。嗯,是心理生病。当时我还不知道人的心会生病,开始整天提心吊胆,自我怀疑,还怀疑别人,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别人,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怎么说呢……越来越厌世。”
她说完,把啃完的鸭骨架轻轻放在白色餐巾纸上,用嘴巴舔了舔手指头。
我盯着那个鸭骨架,又抬头盯着对面这个接着啃第二个鸭骨架的姑娘。
她干净、乐观、和善、舒服,她能把鸭骨架啃得一丝肉都不剩,手指还能保持干净,嘴巴不沾辣椒,这种有秩序与自制的姑娘,怎么会想远离人群,会得抑郁症呢?
我皱着眉头,看着她边砸吧边说:“那段时间什么都干不了,只想窝在家里睡觉,唯一能干和想干的事就是写日记,有时候还会无缘无故的大哭一场。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生病了,还一个劲的给自己打气,要坚强,熬过去就好了。强迫自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工作上,见客户,谈合作,几乎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周末也不会允许自己休息。”
“然后就好了?”我问。
她又啃完一个鸭架,辣得呼哧呼哧,用手唿扇着嘴巴,没时间回复我的话。
4、
从吧台给她倒了杯水,等她平复辣味。
她咕咚咕咚喝完一大杯水,才开始继续说。
“好个毛蛋,情绪高低起伏,脾气也越来越大。可能过于压抑了吧,因为我的强力反抗,心变得越来越坚硬,我变得很累,很容易疲惫,很想睡觉。刚开始就让自己睡,可后来发现不对劲,那种沉睡不仅仅是疲惫,而是对什么都没了兴趣,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再后来,就想自杀了。没自杀成不是因为没有那个勇气,而是觉得对不起父母……”
加上辣椒的刺激,和凉咖啡的刺激,以及麦子的话的刺激,胃里一阵抽搐,“额……所以你就逃走了,来到了北京?”
“没有,我开始抄佛经,哈哈哈,别笑话我啊,当时《心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什么经都抄,也不知道经上在讲什么,就觉得抄佛经能静心,抄完一遍我会舒服一些,也不会失眠了,心态上渐渐平衡了下来。心静下来之后,一切慢慢好了。”
“哦。”我的胃里舒缓了些。
“后来,孙志和我闺蜜结婚的时候,我还去送了份礼,所有人都觉得我大度,我只是不在乎了,把什么都放开了,啊啊啊,好辣。”她又啃了一个。
看她辣得好滑稽,眉毛挤在了一起,嘴巴更大了。
病好了之后,我学会平息脑子里的念头,也开始找回心能抵水的平静感。其实吧,心灵所渴求的,无非是平静以及简单的幸福感,而幸福感越强,人也会越知足,越知足就会越平静,和善,柔软,缓慢,不再急躁,也不会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不会去攀比,不会去在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不会去小心翼翼,也会,越来越大胆。做什么事情也会水到渠成。”
她打了个响拇指,算是给自己做了个结论,将那个鸭骨架放在小骨头堆上。
“那你害不害怕再得抑郁症?”
她怔了几秒,“嗯,我想不会吧,我也不知道。”
“没那么肯定吗?”
“嗯,没那么肯定。我读过一些关于抑郁症的材料,说得过抑郁症的人比没有得过的人更容易犯病。
不过现在的我觉得,要给自己一个理想,一些热爱,幻想一些美好的简单的事情,同时遇见不顺心的时候,要学会自我化解,自我化解与自我谅解最重要了,化解的是自己,谅解的是别人。心胸开阔了,会觉得世界上也有很多事情值得去做,比如自我的丰富,比如财富的积累,比如幸福生活的创造,再比如,留着希望去遇见下一个人。”
“哦……开悟。”听她长篇大论完,我笑着说。
那个下午我们一直聊天,咖啡馆下午人很多,谈工作的,约会的,小孩子在附近上课的,我们俩窝在角落里,吃了三盒周黑鸭,喝了两杯冰咖啡,去了三四趟厕所,肚子是撑的,所以晚饭直接没有吃,接着去写稿记书摘笔记。
5、
稿子延期了两三天,在交稿的那天,她邀请我去了她的小家。
房间只有十几平方米,虽然很小但干净,只住了几天,她就把小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小窗台上养了好几盆多肉植物,很小的桌子上放了很多书,墙上用线拉了一串照片,有几张她和父母的合影,剩下的是不同地方的明信片。
“工作怎么样了?”我抽出一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随意翻着。
“下周三去亚马逊面试,职位是自己喜欢的,但是有点远了,在四惠那边。”
“可以搬家啊。”
“这倒是。”
我们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临走的时候,她把我送到楼下的公交站,突然问了我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是不是觉得我好丑啊?”
“啊?”
“没有人夸过我漂亮。”她憨憨地笑了笑,“以前我挺在意的,每次照镜子都觉得镜子里的这个人怎么那么丑那么普通,但是经过一场抑郁症之后,发现都无所谓了,人活着的本身就很美,可以有时间与精力去创造自己想要的东西,想变成的模样,我不是漂亮的人,就想让人感觉很舒服。”
“啊……”
“你怎么总是啊啊啊的呀。”
“啊……,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就是很舒服,很干净啊。”
“是吗是吗是吗?”她拽着我的手,开心得蹦起来。
“是啊,骗你是小狗。”
“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魔性,笑完我们沉默了很久,明天就要正常上班,不能来国图,如果她面试成功,也会开始上班,没有那么多时间聚在一起。
又沉默了几分钟,她突然说:“我尝试过死,拿刀的时候也没有反悔,想了想父母,又放下,想先睡一觉再去死。第二天醒来,我盯着窗外,一道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我盯着的玻璃上,暖黄色的光,我对着那道光哇哇大哭起来。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人活着是有意义存在的,世上有很多值得热爱的事物,就像那道光,我以前很少注意到,即便早起也很少注意清晨的光,那天我发现那一束折射在玻璃上的光,竟然如此的美。”
车子来了,我没有上车,而是听她继续说下去。她也没有注意到那辆697来了。
“我就死死盯着那道光,哭累了,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后,我去跑步了,身体运动起来后,我庆幸自己没有死。”
“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学法语,去自己想去的公司,做自己想做的工作,甚至是出国,还可以读读不尽的书,看那些传世的电影,不断地丰富和完善,啊,很多很多值得做的事情!嗯,还有画画,我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国画,还拿过奖,不过后来不画了,现在我觉得有必要重拾起来。
“嗯,等我找到工作后,要去报个班,学法语和画画,然后攒钱,出国。”她说的时候,放着光,满脸期翼和向往。
车子来了两三趟,我都没有上车,我们开始谈彼此的理想和希望,还有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
不过最后我还是上了车,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麦子。
6、
那一年是2011年,还没有用微信。
在认识麦子后的那个冬天,我去金台夕照取仓鼠,在公交总站台旁手机被偷了,发现手机不见的瞬间,我马上想到了麦子,完蛋了,我没有麦子的qq,没有邮箱,只有个号码。没想到人与人的联系就这么脆弱,缘分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其实那天手机还在的时候,麦子的笑脸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可能人真的有灵魂,真的是有预见性的。
周末我去她住的地方找过她,房子还没有到期她就搬走了,也问了在亚马逊的朋友,公司没有叫麦依依这个人。
后来我身边的人也有得抑郁症的,我自己也得过,知道抑郁症是一种很可怕的心理疾病,第一步阻断自己与外界的联系,与自己内心的联系,厌世,第二步心累想睡觉,没有精神,容易疲劳,第三步怀疑人生,对所有事情失去兴趣,走到最后是感觉活得太累,想去死。
我不知道麦子有没有再陷进去,我只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如果麦子能看到的话,希望她能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那些充满希望的话。
就是在那个夏天,我刚毕业,刚进出版社,一切都很不熟悉,不敢和老同事说话,也融不进新同事的小团体里,通过朋友的关系我接了第一部稿子。
虽然交了稿,但没有被用,砸锅了。但是我一点都不伤心,虽然从2011年起我不敢轻易写东西,但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读书,记下一些灵感,也没有忘记过跟麦子谈过的话。
还是会常常去国图,却再也没有遇到过麦子。
还是那个夏天,我每天早晨买一瓶酸奶,草莓味的酸奶,晚上把瓶子冲洗干净,把透明的小玻璃瓶放在小阳台上养上了绿萝,遇见麦子的时候,绿萝只有一两片叶子,如今已经长得老长老长会延伸到阳台下面,变成一道绿瀑布了。
麦子曾说,她想去黄河壶口瀑布,说人生的路要有转折,才会有惊天地的响,虽然有时候她不得不平心静气得细水长流。
我说,起起伏伏,都是平常,而生命得有裂缝,光才有机会照进来。
END
祝好,我的姑娘
写在后面:
抑郁症很可怕,就像一不小心走进了沼泽地,刚陷进去的时候不知道,等知道后就晚了。但也和陷入沼泽的感觉一样,你不要怕,千万不要怕,有很多的方式可以走出去,虽然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方法管不管用,但还是想写出来给你。
1,要快乐起来。多去看笑话视频、段子,找快乐的人聊天,和快乐的人接触,屏蔽掉身边的负能量,变得快乐起来,乐观起来,看到事物好的一面。还有就是经常笑。
2,平和起来。通过静坐、抄佛经、画画、运动等方式平息自己脑子里嗡嗡嗡的念头。别心急,再紧急的事情也不要心急,学会调节压力,让自己变得从容平和。
3,玩。旅行,交朋友,敞开心扉说一下最近自己的心里感受,然后玩,各种玩,让自己放松下来,心是你越紧,它也越窄,玩玩玩。
4,管他呢。别在心里放太多事情,别在乎太多东西,有时候傻傻呼呼,糊里糊涂,也是好事。
上帝说,年轻人金钱、地位、荣誉和快乐你选择什么?年轻人选择的是快乐。人快乐之后,会创造剩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