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兴,1939年出生于福建福州,1946年举家迁台,在文学创作方面深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从汉语写作出发,传统与现代融会贯通,构建起了独具特色的现代主义美学。长篇小说《背海的人》历经24年创作完成,这部耗时良久的小说在语言形式上极具特色,文体自由不羁,极端的语言表达使小说初读甚至有些晦涩难懂,但是细细品读,不难发现其中妙不可言的韵味。台湾13届国家文艺奖评价他的作品:“文字肌理细致,富于多重指涉,不仅建立个人美学风格,更将汉文表达之潜能推向一个高峰,对当代文坛深具影响力。”可见其语言表达的艺术性深受褒奖。在王文兴的小说中,他深入地挖掘了汉语逻辑表达的潜能,汉语呈现细节的潜能以及汉语精准地指称事物和表现情绪的潜能,尽可能地发挥了汉语写作的特色。语言只是表达人的内在精神的载体,王文兴通过语言上的变革尽可能呈现出生命的姿态和精神世界。
由于台湾白话文面临的困境,王文兴借用外文、文言表达,作品中多重语言的杂糅使他在作品中讲求锤字炼句,语言方面下了极大的功夫。他倡导文言文写作,反对白话文写作:“严格地讲,我不喜欢白话文,从很早就很不喜欢。但不能说白话文没有写得好的。我是觉得白话文有很多限制,这个路愈走愈窄,走得你非写白话文不可。而这个文言文是海阔天空,你怎么写都可以。所以这是我反对的理由。”对白话文的否定,对文言文的推崇使他的作品文白混杂,力求表达准确,发挥汉语写作的特色,在“爷”的独白中,最大的特点便是语言的混杂性,例如“爷固是自己是明明知道富贵不足趋取”中的“固”,“一点子亦不会觉得个牠”中的“亦”,夹杂在白话句之间的文言单字冲击着传统的书写方式,力求在贴近口语化的表达中通过混杂不和谐的语言来表现小说人物,这是符合“爷”的身份的表达,一个略通文人之道又粗俗鄙陋的矛盾者的形象。
不同于其他写作者的是,王文兴并不刻意去贴近大众迎合大众审美趣味,反而是在着力追求语言上的“陌生化。“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提出的一个概念,这个理论强调的是在内容、形式和艺术上突破常态,让表面不相关联内在相关的要素构成冲突矛盾以造成“陌生化”的表象,在感官与情感上对读者产生刺激。读《背海的人》会有一种异常艰难晦涩的感觉,这缘于王文兴文法的恣意飞扬,不同寻常,文中他不断使用的虚词、个别词语的大量重复,有时甚至为了表达需要生造词汇,由此来构建一个特殊的话语体系,极尽汉语表达的可能性。为什么不用日常表达中的“它”转而用了“它”的异体字“牠”?这是一个何等失落的社会,在大陆来台军官“爷”看来,物欲横流“深坑坳”宛如一个泥潭,他看见污浊的社会又设法融入污秽,深知身处于此的恶劣又置身于此无法自拔,为满足自己的物欲甚至可以出卖人格,即便是做牛做马卑微到尘土里,成为一个奴隶。“——矛盾!矛盾!——爷这一个人就是一个大大大大而又大的矛盾!爷就是‘矛盾’。”一个“大”字不断重复,“矛盾”、“矛盾”反复出现等等这些看似不合文法的絮语不仅仅是语言学上的革命,更是作者企图在扭曲的语言表达中充分凸显出一个病态的社会之下寄居的小人物怪异矛盾的精神世界。
在这种怪异的表达中,优美动人的词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物口中大量倾吐而出的脏话脏字,这种表达方式仿佛影响了汉语表达中的浪漫与抒情传统,但是在破碎、颠倒的人物独白中所形成的独特文体,使作者将汉语表达推向了另一个高峰,作品便具有了现代主义美学意味。首先是在画面感的营造上,人称代词“爷”的使用,一个自负傲气的形象跃然纸上,通过“爷”磕磕巴巴放浪不羁的独白,口语化色彩浓烈,模拟了人物的语气、声调和情感,寻求人物心理状况和语言之间的对应,让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人物情绪,在矛盾与冲突中使小说具有了戏剧性的画面感,拓宽了汉语的表现力。其次,作者通过新的表达方式来调整小说语言的节奏使小说语言具有了音乐性,例如“爷却倒是觉得‘自由’,在牠没有来之前,觉得‘自由’确实是好,然之‘自由’一经到至了以后,就只觉得其滋味淡得像ㄙㄨˋㄙㄨˋㄅㄞˊㄅㄞˊ一点点儿味道没有的平平冷开水一样的,一点子亦不会觉得个牠,‘自由’,有什么了的个的的‘好’。”“爷”的内在独白没有听众,没有对象,只是一个人的呓语,作者在这种混杂性的语言表达中注重汉字形体所产生的图画美的同时,注音符号、黑体字的使用以及文字之间的停顿留白冲击着汉语书写传统,放慢节奏,刻意拉缓读者的阅读速度,“自由”,这到来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吗?给读者留下体味和想象的空间,抵达一种不同凡响的美。
总之,《背海的人》兼具写实和象征双重内涵,小说是带有一种虚构色彩的真实,将一个虚构的地点深——坑ao立体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也是50年代台湾的真实写照,暗黑社会百态人生,王文兴将悲剧的沉重与喜剧的轻松荒谬地集合在一起,开掘了汉字的象形、会意等多种潜能,在继承汉语表达的基础上颠覆经典文体和语言传统,充分挖掘汉语表达的潜能,将白话文写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峰,多种元素融于一体,显示出了全新的现代主义反叛意识,其批判性和美学意味都对现代主义文学创作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这也许就是王文兴作品语言的生命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