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庄子

发布时间:2022-08-08 07:00:20

最后的庄子

劳 燕

主语:最初的庄子不屑做小官,而后的庄子不愿当大官,实际的庄子只想混中官,

最后的庄子——解脱了官场,追寻自己独立的人性本真,成为傲视千古的伟大思想家。

大凡中国的读书人,都讲究一种精神追求。这种精神追求有什么特点和特征呢,有什么共性呢?这种精神追求的内涵和文化意义是什么?这种精神追求的完美意境和理想境界是什么呢?是那个“最后的庄子”,我们就来说真正人性的最后那个庄子。

庄子,可以说是“出世”达到了“坐忘”的至高境界,处在一个巅峰。这种精神追求的完美意境和理想境界就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庄子·大宗师》);就是进入“坐忘”境界,就是完全摆脱世俗,心灵彻底自由。

处在这个巅峰的庄子,犹如“图腾”,始终令古往今来的读书人高山仰止,所仰慕,所效仿。“不傲睨万物,不谴是非而与世俗处”,庄子这种既不“入世”,又不“避世”,姑且“游世”的人生哲学,乃是自己在世俗中不堪处境的最好的精神慰藉。 多数人,在世俗中所谓的不堪处境无非是“十有九人堪白眼”,谁都希望摆脱,区别仅在于有的人是处于本能迟疑些,被动些,有的人是出乎本性主动些,努力些,比如“浑身上下静穆”的陶渊明。有的人则是在人生道路上跌托、摔了跟头之后回过头再来寻觅精神港湾,如李太白、苏东坡。不过,殊途而同归,人们总是把这种精神追求的彼岸,寄托于庄子——“最后的那个庄子”。

中国读书人的千般苦闷、万种烦恼,其实都出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社会世态。作为“毛”,管你是白毛黑毛、粗毛细毛,还是软毛硬毛、长毛短毛,都得依附在特定的社会体制这张“皮”上,而毛的意义、毛的作用,按传统的认知理念,则又在于能否当官,进入主流圈,拥有话语权,而不被边缘化。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其实就是指读书人能把自己的知识、智慧、能力开出一个好价格,兜售给帝王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然这只是在“吾皇圣明”的盛世时代),换取一顶顶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官帽戴戴。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达则兼善天下”。于是乎,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都争先恐后地往仕途上挤,即如唐太宗李世民所乐观其成的“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理想场面。挤得呲牙咧嘴,碰得头破血流。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能标榜什么“精神自由”,奢谈什么“人格独立”。

常言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既然仰人鼻息,当稳了奴才,有了“扯淡”、“帮闲”甚至于“帮忙”的机会,那自然只能是以人家的意志为意志,出主入奴,亦步亦趋,做得好一点的,争取当一个良知未泯的“清官”,定力不足的,则不免“为虎作伥”,祸害天下。

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书人与官场关系的深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的自然本色还能保持几许,他的心灵自由还能留存多少。庄子与官场无瓜葛,他的精神自由空间便相对宽阔一些,可以大白天睡懒觉,梦蝴蝶,“鼓盆而歌”;陶渊明与官场脱净干系,可以吟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可以“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而王摩诘、李太白、苏东坡等人对于官帽比较热衷,老是幻想着“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角色,期待着“天上掉馅饼”一类好事发生,以便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因此,他们的心灵便难免要多受一些折磨,患得患失、自寻烦恼,“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了;至于韩愈、柳宗元、司马光、王安石、曾国藩,亦官亦学,一副“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也”的拿腔作调,则更是自桧以下,不足具论了。

其实,庄子是人不是神,庄子的德行,他的修为,并非一朝一夕精进到这种高境超迈的地步的。鲁迅先生说,即便是天才,他离开娘肚子的第一声哭,也同平常的婴儿一样,而绝不可能是一首美妙的诗或者是一曲动听的歌。庄子能够参悟天地的奥秘、省识人生的玄机,恐怕有幸依赖于他自己仕途上挫折所提供的特殊契机。换句话讲,庄子与官场的种种瓜葛,恰好使得他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从而真正超越了世态常情的羁绊,走向了“一是非而齐生死”的境界。

庄子有幸避免了“失足”的尴尬,摆脱了“沉沦”的危险,正在于他仕途上的坎坷。

最初的庄子。

庄子一开始其实并不怎么清高,也不怎么潇洒,他也曾涉足于仕途,在宋国蒙地当过一阵子“漆园吏”。

这个管理漆园的官职,至多相当于今天小小的科长,不入流,没有品,收入不会太多,事情操心不少,典型的责任不轻,辛苦多多。一年到头要为漆园的经营忙前忙后,日晒雨淋,夏天在毒日底下烤得全身脱皮,冬季在寒风之中冻得手脚裂口,既没有了读书抚琴的时间,又丧失了吟诗作画的雅趣。更要命的是,漆在当时属于国家战略物资,修缮宫殿需要它,制作武器需要它,老百姓日常生活也离不开它。所以国家对它的出产与质量加以关注和重视乃是势所必然,理有固宜。这意味着上级官员动辄要莅临漆园,考察监督生产的进度,考核审计工作的实绩。不过如此一来,庄子便更是大倒其霉了:不得不劳心费神、加班加点整理汇报材料,编造各种数据,填写各种报表;不得不低眉顺眼、哈腰迎往送来,陪宴敬酒。在酒席上不断经历从“豪言壮语”到“花言巧语”,止于“不言不语”(完全醉倒,钻到桌子底下,不能吭声的最高酗酒境界)的游戏过程。这种日子,就像《聊斋志异》“促织”篇中那位可怜的小吏成名那样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如何让生性自由的庄子能够忍受。陶渊明好歹还是个县令,正儿巴经的“正处级”,可他尚且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回乡下老家种瓜栽豆,过自食其力的生活,“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庄子他的“漆园吏”官衔比起县令来,又低了不知多少级,当然更不愿为“五升米”折腰了。于是乎他的选择也就只有一个:趁早辞官,去做“涸辙之鲋”,到烂泥沟里自由自在去摇曳自己的尾巴,“无己”、“无名”、“无功”、“无待”。

由此可见,庄子不愿当官,最初的动因,恐怕是嫌官职太小,只有办事的辛苦,没有吆五喝六的快乐。

而后的庄子。

庄子嫌漆园吏官小位卑,有苦劳没功劳,所以撂挑子不干,似乎说得通,可是当楚国国君千里迢迢派遣专使恭请庄子去当宰相,庄子还是不干,这又是什么道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而名尊,职重而权大,应该是读书人所追求的最显赫、最荣耀的仕途顶点吧。可是庄子居然不识抬举,表示只做“涸辙之鲋”烂泥塘里翻跟斗的小乌龟,不做那庙堂里面供瞻仰的大乌龟,三言两语谢绝了楚王的一番盛情,让楚王的专使(相当于今天的组织部长或人事局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简直是犯迷糊到了极点。实际上,这样看庄子才是蠢,庄子本人可一点也不傻,倒是绝顶的聪明。在他看来,宰相这个官职太大太高了,宰相拥有“论列百官之长,要百事之听”(《荀子·王霸》)的大权,一旦爬上这个位置,地位自然高,俸禄自然多,威风自然有,享受当然也是少不了,金银源源不断送上门,美女纷至沓来偎上身,荣华富贵如春风秋雨,挡也挡不住。可是常言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人出于众,毁必随之。”在拥有巨大权力的同时,也要承担巨大的责任,更得处于巨大的危险。在君主独裁专制体制之下,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还不是让老虎一口吃了!范睢当年身为宰相,够厉害了,还不是被秦昭王用几句话便打发送了命。白起这样的功臣宿将,只为邯郸一战打得不好,就把自己的小命莫名其妙给赔了。

楚国的情况,更是糟糕。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历来楚国做宰相的,下场多不是太妙:春秋时,城濮之战失利败北,令尹(也就是宰相)子玉只好引刀自我了断,让对手晋文公乐得心花怒放,连声叫好:“莫余毒也!莫余毒也!”战国时,吴起当宰相辅佐楚悼王辛辛苦苦搞改革,使楚国面貌大变,一跃而成为战国七雄中的龙头老大,可结果却让恩将仇报的楚国贵族大佬扣上“谋叛”的帽子,不由分说用乱箭射死。问题不在于说明楚国的糟糕,在于楚国的经验值得注意,说明官大有官大的难处,尤其是像宰相这样的特大号高官,完全不是聪明人该干的。官做大了,虽有当官的神气、威风,但有更多当官的危机,作为明白人,这种致命的游戏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会掺和进去,同豺狼虎豹一起玩牌呢!庄子学富五车,知古识今,自然懂得这层道理,哪里肯拿自己的生命去和功名利禄开玩笑,当然不会接楚王送来的宰相委任状。

由此可见,庄子不愿当官,有时又是因为嫌官职太大。

小官不屑干,大官又不愿干,那么,庄子难道真的对当官持深恶痛绝的态度吗?庄子的心态我们不能妄加揣度,但是其早年恐怕是不会彻底拒绝当官的诱惑的,否则,怎么解释他为何连漆园吏这样的芝麻官也一度载欣载奔去做呢?庄子内心真正想做的官是既不太大,又不太小的中等官。即不甘当基层忙忙碌碌辛辛苦苦焦头烂额的芝麻绿豆官,不愿做高层,只想当个中层官。

这种中层官一方面无须去承担过重过大的责任,不必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似的侍候身边的国君,以至于稍不留意,项上的人头莫名其妙给搬了家;另一方面又有一定的地位,一定的权力,一定的威风,有下属可供驱使,有“小蜜”可供消遣,有油水可供打捞,没有太大的风险,不必像最基层小吏那样忙得头昏脑涨,手足胼胝。庄子自己曾说过,做人要把捏分寸、恰到好处,应该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这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他在做官问题上的夫子之道:即做官也应该处于材与不材、不大不小之间。而历史也证明了庄子的远见: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苏东坡的《前赤壁赋》等永垂不朽的篇章,岂不都是在他们当太守、团练使这类中不溜儿官员时写成的吗!可见,对读书人来讲,当不大不小的中官,恐怕是“入世”与“出世”两不相误的较好途径,也是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比较理想的选择。

在庄子身上,这种“材与不材”、不大不小的中官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所以到后来他也就干脆完全杜绝了仕进的念头,“终身不仕,以快吾意”,以“游世”的立场与态度打发自己的生命,“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不谴是非而与世俗处”,在绝对自由的精神王国中驰骋自己的天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庄子是在追求一种人生、思想、精神的境界——真正的人性,这也是几千年中国人尤其是文化人的梦幻,他找到感觉了没有呢?他有一点感觉了。

最后,就中国历史而言,这或许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少了一个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官僚,而多了一位傲视千古、伟大不朽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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