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青青草
文/沱牌曲酒
远远望去,小河像一条美丽的曲线逶迤东去。九曲十八弯,我们小小的村落很像小河臂弯里熟睡的婴儿。小河原名惠济河,河岸人家却称为运粮河。宋代,小河载运着京城汴梁的瓜果粮草,薄雾凝霜,乌船声冷,四方朝贺京城的繁华盛世,歌舞升平。流年经久,小河盛名不衰。
我们村落不过百户人家,村名“慢打锣”。传说乾隆皇帝沿运粮河巡察民情,一路龙车凤辇,鸣锣开道,君王威风显赫;河岸一处瓜棚下一位八旬老人坦露着紫铜色的胸脯,红光满面,目炯神奕,头扎一根孩童的指天小辫,上系鲜若霞染的红头绳;老人面前摆放一个小口大肚的粗瓦罐纳凉卖茶;皇上见老人指天小辫,下辇询问老人为何孩童般戏耍盛世?老人指着头顶小辫施礼笑答,“家内百岁老母健在,我岂不是一顽童?此辫是老母所系!”皇上感慨国泰民安,天长人寿,提出拜谒百岁老母;老人竖指掩口,“老母已入午睡,龙恩浩荡,不可惊扰!”皇上对老人的孝敬顿生敬意,感叹一脉水系润泽民福,传令停锣息鼓,偃旗而过,不可惊扰贵地百岁老母安然入眠。从此,“慢打锣”成为村名。文化大革命时候,世风不古,“慢打锣”有为帝王将相歌功颂德之嫌,改为批修村,文革后村名得以昭雪。
春天,青黄不接,春瘦河肥。河滩里靠近水域的地带生长着一排排红柳,我们称它水曲柳。红柳喜欢水域丰盛,粉红色的根须铁丝网般防护着河土的流失,树根的触须毛茸茸的长进了水里像一团团红丝线,招引着鱼虾龟蟹留恋忘返。红柳树皮皲裂粗糙,生长的枝条却若闺阁俏佳人,青嫩里泛着浅红,柳枝依依,柔情万种。进入二月,爆出一米鹅黄的柳絮儿,在柔软的枝条左右排列很整齐。日子一天天渐暖,柳絮儿逐渐长到豆粒儿般大小。春天,蔬菜很匮乏,人们收工后成群结伙的去捋柳絮儿;柳絮儿像位没人疼爱的女子,小家碧玉的清雅里苦味儿十分刚烈。久居河岸的母亲很有办法的,她把柳絮儿放在开水里卯一下,再放进清水里浸泡,一个夜晚之后,除去了苦味儿的柳絮儿一粒粒像晶莹剔透的翡翠,捞出来搦成团儿,放在搪瓷盆里撒些盐和蒜汁搅拌开来,再放些芝麻油便是很好的饭菜了。那时,油贵如金,庄户人家很难吃到芝麻油。我家芝麻油是有的,母亲总嫌我和姐姐放油没分寸,在土墙上楔入钉子把油瓶儿挂得很高。母亲用油很仔细,她把油瓶摘下来很小心的放在案板上,两根竹筷先在黄汤般的米水里蘸蘸,很安静的插进油瓶里,然后,两根竹筷便无休止地搅拌柳絮儿;顿时,柳絮儿清香扑鼻。由于米水随竹筷带进了油瓶里,日子见长,芝麻油依然如旧。
柳絮儿吃着清爽适口,是河岸人家一道美食。医书讲柳絮儿有利尿,明目之功效,我儿时一直很健壮,是否得益于这些柳絮儿呢?
柳絮儿在春姑娘爱抚里渐渐远去,河岸上一排排榆树上的榆钱儿一夜之间膨胀起来,泛起了金黄。榆钱儿质本清甜,吃起来很像品味着痴情女子的甜言蜜语。姐姐是村里有名的爬树猴儿,她把挂满榆钱儿细嫩的枝条折下来,我在树下归拢着,像迎接着一场喜雨,嘴里塞满榆钱儿却不停地招呼着树上的姐姐那个枝条的榆钱儿最多;之后,我和姐姐说笑着捋榆钱儿,偶尔,我把被榆钱儿染绿的小手指放在姐姐鼻孔上;姐姐笑着推开说,“留着让你媳妇吻吧!”扁圆的鸭蛋蓝儿很难盛下太多的榆钱儿,姐姐把自己粉红色的纱巾解下来铺展地上,把鸭蛋蓝里的榆钱儿倒进去;我和姐姐忙碌得汗津津的,我们光着小脚丫站在河岸挺直身子很惬意地吹风,薇风顺着河道远远地吹来,我们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日子很干净,像一河清凌凌的水。接着,闲不住的姐姐把挂满榆钱儿的柔软枝条挽成大小不一的项圈儿,套在我的脖颈和脑袋上,我很像身冠金甲的哪吒三太子。姐姐把采摘的榆钱儿去赶早集,红纱巾兜着像挽着一朵花儿;姐姐有着村姑的聪明和睿智,很会说道的,榆钱儿有着“余钱”的谐音,买榆钱儿就是买福气了,城里人买得很舒心。
春三月,河滩迷蒙着一层针尖儿细小的草芽儿,在春露的润泽里鲜嫩可人,这就是茅草。它们的根茎纵横交错的生长在一起,剖开松软的沙质土壤,草根银亮亮的。水润物华,草根清冽甘甜。我们很爱吃茅草的嫩根,满足儿时的甘甜。半月后,茅草长大了身躯,腹间鼓起一个小包,像受孕的女子;我们把这个小包籴出来,很细心的剥离着,里面是一个胖胖嫩嫩的灰白的小棒儿,嚼着它,有一种黏黏的清香味儿;吃着它,童年很富足。吃过草棒儿,我们便去小河里洗净被草棒儿染色的嘴巴,浅浅的河水清澈见底,一群小鱼追寻着草腥味袭来,我们嬉笑着追赶,我们小脚丫踩着河底松软的流沙,痒痒的像有万只小虫儿鼓动着我们尽情玩耍。之后,我们在浅浅的河水里聚拢两人配对,背靠背把胳膊交叉在一起,一人用背托起玩伴仰面朝天,问着,“天上是什么?”玩伴回答,“小鸟!”上面的玩伴问俯身面下的玩伴,“河里是什么?”玩伴回答,“小鱼!”紧接着,上面的玩伴反客为主弓身倒转把下面的玩伴托起,问,“家里有谁?”玩伴回答,“妈妈!”又问,“地里有谁?”玩伴回答,“爸爸!”我们溅得河水漫天飞扬,衣服湿透全然不知,姐姐玩得很疯狂,我觉得姐姐与谁配对都亏!
夏天,平展展的河滩长满了西瓜秧;起初,还是很懒散的小团儿,转眼功夫,绿油油的覆盖了整个河滩,藤蔓的茎叶间小小的瓜球上顶着一朵金黄色的花儿。河滩是沙土壤,西瓜含水量很低,瓜瓤浅黄色,流沙一样松散;切开西瓜,瓤儿一盘散沙,很容易从瓜条上散落下来;吃起来像吞炒面,很噎人,很甜;河滩的西瓜很有地域风情,瓤沙皮厚,我们称呼冻瓜,可以越冬的。
瓜田用杨柳枝搭建了凉棚,河风吹得枝叶哗哗的响。午间,暑热难耐,我待在瓜棚里读鲁迅先生的小说,想象着金黄的圆月下看瓜的少年闰土;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暑热在河套的微风里渐渐消隐,青青的河水铺上一层五光十色的油彩,薄暮落日倒映在小河里像火烧连营八百里一样壮观。夏季雨水充沛,沙质的河床落潮后一层层流沙重叠着铺展开去,像一幅硕大无比的狗齿型木刻画。夏风习习,我们很得意的从瓜棚里走出来,身影嵌入河床的木刻画,在水域边沿乌青的沙泥里寻觅着乌龟的踪迹。小河里的乌龟很小,在河水的边沿低洼里拓出一个小坑,慢慢抖动身子让流沙掩埋,嘴眼处留有小手指粗细的小孔;乌龟隐藏于乌青的沙泥里,小孔不断地冒着气泡,寻见了洞眼,乌龟就是瓮中之鳖了;逮乌龟切不可从洞眼处入手的,大人讲这小家伙咬住手指须得月亮出来方才松嘴。我们很小心,从它们的尾部把手指插入乌青的沙泥里,将乌龟掀个四肢朝天。乌龟很幼稚又无可奈何,椭圆的背壳在沙泥里慢腾腾的就地划圆,对自己的生命终不能自圆其说。我们把乌龟放在水罐里,它们好像梦幻般的进入又一座城池,无知者无畏。乌龟不蹦不跳,无忧无虑的心态十分平和。千年王八万年龟。这小家伙的长寿是否得益于这种乐观豁达的心境呢?
夜晚,淡青色的南天挂着一轮圆月,小河波光粼粼,绿油油的瓜田像身怀六甲的少妇,幸福而安详。河滩里花花草草里隐住着很多小刺猬,它们昼伏夜出,嘴尖如鼠,是西瓜的天敌。刺猬们饥肠辘辘的休整了一个春天,夏季的夜晚它们全军出动吃西瓜了。我和姐姐夜里守护着瓜田,偶尔,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知道是刺猬在偷吃西瓜了。一会儿功夫,刺猬就能吃出一个很大的洞;我们拿着手电筒走过去,刺猬依然拼命的吃着西瓜,整个西瓜吃得像架空空的小槽儿,它们躺在里面憨态可掬地吃着,真是我的江山我做主了。刺猬听觉不好,对光线极其敏感,见到光亮,刺猬毫无做贼心虚的胆怯,不跑不逃,身子收缩一团,身上的毛针根根耸立,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刺猬首尾抱得很紧,像一个圆圆的球儿,稍一触动它,身上的毛针抖动便会刺破手指;刺猬真是拿村官不当干部了,我们很是为刺猬的所作所为气愤,姐姐找来一根细棍儿,从刺猬首尾相顾的缝隙里穿进去,把它从西瓜槽里请出来,刺猬依然原模原样地球儿般伏在棍儿上,像竹签儿串起的冰糖葫芦,呆傻里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我们把它扔进河水里,它在河水里漂浮着,眨眼工夫,伸展身躯怡然自得地游到对岸去了。这小家伙真有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傲气。
刺猬纵然很淘气,吃去很多西瓜,我们依然喜欢它;金黄色的月亮,银亮亮的河滩,黛青色的瓜田,静谧而安详的夏夜,刺猬吃西瓜咯吱咯吱的声响,世事欢乐少年心。
岁月沧桑,儿女老矣。我很想念小河里我金色的彩贝,想念贝壳里珍珠一样的故事,童心之约里,我聆听着我生命的念白;河水孱弱地在我心际里流淌,少年无泪,小河像条金丝线串接着我童心里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