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大的病是在麦子刚泛黄时才发觉的,俺大觉得身体不适,到村赤脚医生那儿搭脉,说心火太重,抓了几味药。吃完药还是不适,就到乡医院做透视,说是黄疸肝炎,按照药方抓了中西药治了一个疗程仍无好转,然后到县人民医院做X光说肝部有阴影,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治疗仍无效。经院长提议到信阳人民医院。做了两次CT才准确地诊断出来。
>;俺大得病时,面黄肌瘦,假若人躺在黄土地上立马分不清有人在,尿如酽茶,四肢乏力。俺大十年前得过一次黄疸肝炎。那时家里穷,没钱住院,经村里的赤脚医生土方医治,只几味草药二十几天就可以下地干活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是方圆十几里出名的祖传医生,搭脉最拿手,经他手一搭这病就八九不离十,俺大得病时觉得没事,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也就拖延,没到大医院治疗。
俺大对自己的事了已如指掌了,俺娘知道,俺姐也知道他们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象一枚定时炸弹,都怕伤了对方一颗肉长的心。麦子刚抽穗时,俺大还扛着铁锹到地里转悠,他觉得满畦的麦子咋恁亲,亲得像亲爹娘似的,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想看,俺大想不通,今年是闰五月?可这也不能代表这种感觉,很奇特的一种感觉油然而生,索性坐在地头抽一支烟细细地看着那绿油油的麦子,往年俺大这时会扛着铁锹或锄头在地里转悠,心里特别高兴,口里哼着小曲:芒(芒种)芒麦上场,麦黄只一天,稻黄一袋烟————。
俺大是一个吃百家饭的手艺人,人忠诚老实,且特能干,看啥会啥,学啥象啥。木,篾,泥水————都是无师自通,手艺也出奇的好。找他做工的人特多,有求必应,急人之所急,帮人之所需。俺大与这黄土地结下不解之缘,俺大上学成绩也好,那年俺爷去世,没钱就读,只好下地干活,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养活俺奶奶,俺大十三岁就成了小大人,且当家作主,奶奶身体不好且三寸金莲。俺大就像一株麦子一样,已属于这黄土地了。
俺大是个能人。就拿扬麦子来说罢,麦子收到场除秸扬芒是一个很杂的工序,有风无风都可以扬,且很讲究。有风时俺大可以扬一个标准的圆锥体,我可以根据小学学过的计算公式算出这堆麦子的重量。不用在细心地堆积。无风时可以扬一个初四五的月亮,看他扬麦的动作就像看艺术家在创作。一丝不苟,小心谨慎,等麦子扬完,一个金灿灿的月亮就被“雕”在打谷场上。艺术品问世了。
眼下麦子已黄稍了,可以收割了。可俺大已不能起床行走了。一天俺大把我叫到床前说:胜,麦子已黄稍了,今年我不能下地去割麦子,你去帮割回来吧?俺大说这些话像似在哀求,好象是他的义务,非他自己收割亲手种下的麦子。说这些话时显得苍白无力且有抽泣的声音。俺大终于哭了,流泪了,几十年沧桑辛酸的泪水顺着蜡黄的面颊往下流,忧伤,寄托,无奈,嘱托的泪水一涌而下。这种恸哭此生我第一次听到,见此情景仿佛是世界末日,天塌地泻。一种阴森可怕的气氛充满了那间房屋,我有点惊恐无肋。
我收割麦子,每割株麦时都会发出“吱哎”的声音,这种声音像似在哭泣,像似在哀求,像似在割舍,分离的痛楚。俺大不能再亲手割他种的庄稼,内心是什么滋味我很明白。一个庄稼人一但离开他的庄稼地他的心里是多么酸楚和痛苦呀,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可现在已身不由己呀,庄稼是他的命根子,土地是他的亲父母。俺大说:现在年景好,往年打麦子要连枷一下一下地拍打,还要在晌午才行,太阳紧麦穗焦容易打,人很苦。后来生产队买了脱谷机,省了力,可还要五六个人才行,机子还要人抬来抬去,现在可好了,用四轮车辗,一会儿工夫将一场麦子收拾好了,上缴提成更方便————。俺大说这些话时已经力不从心了,很吃力的样子,一种向往和留恋都在那有气无力的语气中,一种爱和眷恋随之滋生。
麦子全部收割到场。在一个艳阳天的上午我辗麦子四轮欢快地转着圈,不一会儿就辗一半。突然有如晴天霹雳:“胜弟”姐姐在叫我,我已感受觉到一种不祥,我停下手中的活飞跑回家。俺大已奄奄一息了,俺大抓住我的手:“麦麦麦————”。我明白俺大的意思,他想最后看一眼他亲手种的麦子。俺娘跑到打谷场揉搓一把麦子回来。当把麦子放到俺大眼前时,他却闭上了那双浑浊充满希望的眼睛。俺娘手上的麦子个个圆润饱满,粒粒光滑充实,就如俺大劳作的那沉甸甸的汗珠。俺娘泪眼模糊将那些麦子撒落在俺大瘦骨嶙峋的身上,让这些麦子与他一起长眠吧。
俺大逝于肝癌,享年五十三岁。
笔名: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