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儿来的那股子毛劲,年仅十五岁的我,竟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粉笔,提起了教鞭,走上了三尺讲台。斗转星移,光阴荏苒,岁月悠悠,百转千回。六十年沧桑已逾,初为人师的记忆仍是历历在目……
1956年的夏,灼热的太阳直射在鲁北平原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这片土,不愧是“老区”,尽管天气燥人的热,可人们生产劳动的热情如火如荼,日益高涨。随着农业合作的深入,人们只想把自己的家乡建设的富富足足,群众的生活更加美好起来。
可是,社会发展了,科学、文化知识的普及仍然相对滞后。就拿我们这个村庄来说吧,“十男一半睁眼瞎,妇女抱娃没文化。”原先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也大都进了城,找了工作,安了家。当时,仅读完高小又上了两年“红专学校”(相当于速成初中专)的我,竟成了村子里少有的几个“秀才”之一了。
一天,在地里干完农活,又顺便在村外小河里洗了个痛快澡。回到家时,见父亲和村长坐在我家院内荫凉处,面对面地谈论着什么。村长见我回来了,待我放下农具,便招呼我到他身边。那时由于年轻,见到村长还有点怯生生的。“村长,叫我有什么事吗?”我不自然地问道。他笑着说:“找你有好事呢!”见他笑了,我也少了些拘束。“我这穷小子还有什么好事呢?”我不解地又问他一句。
村长顺手拿了个小板凳招呼我坐下,“你这小子在咱村也算个有文化的人了,你知道,咱们村虽然生活比解放前好了,可仍是贫困少文化。连我这个村长也只念了几天私塾,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布袋。如今上级要求村里开展扫盲、识字。我看你天资聪慧,经村委会研究要让你去当老师咋样?”“哎呀!不行!不行!我当学生还没当几年,怎么能当老师?再说了,我年龄这么小,还不被学生‘吃’了啊!”没等他讲完我就急忙推卸道。“年纪是小了点,可你有文化呀!听人说,你的《国语》(那时不叫语文)就学的不错嘛!只要好好干,认真教,会行的!”他为我鼓励。“我这么小,能教谁呀?”我试探性地问道。
“根据上级要求,咱村先给妇女扫盲。村里先办个‘妇女识字班’,由你教她们识字。达到脱盲要认1500个字呢!任务不轻啊!另外,咱村小学的两位老师调走了一位,现在只有一位老师了,四个年级,实在忙不过来,已给我反映几回了,我想让你平时给学校一年级代《国语》课,午休时间给‘识字班’上课,行吗?”他说明了任务。
“唉!不行!不行!妇女识字班都是女人,我的辈分小,都得叫她们婶子、大娘、姑姑、嫂嫂,再老一点的还得叫奶奶呢!我可管不住她们。”“不要怕,不管她们辈分多高。在识字班,你是老师,她们是学生。谁敢不听你的,我尅她!开学时,我去给你助威!”他用哄孩子的口吻再次鼓励我。
也许是对陌生的事情产生了好奇心,又或许是对当老师、搞教育产生了兴趣,尤其是村长的话给我增强了自信,此时我倒想试试了。于是,我鼓起了勇气,接受了任务。坐在一旁的老父亲,见我答应了,插言道:“咱们村穷,咱家更穷。我没念过书,不识字。如今你识文断字,村里看得起你,你可得好好干啊!”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任务的驱使,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站在讲台上,许多学生坐得端端正正,叫“老师”叫得还真甜呢!我感到无限荣耀。突然,从学生中站起两个彪形大汉,说我不是老师,是个骗子!于是两人架起了我,一用力扔到院墙外面了。只听“嗵”的一声摔到了地上,猛地惊醒了。心想,这梦也许是怕我教不好学生吧!其实,我既然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好!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父亲见我起来,以为天亮了,也跟着起了床。起床后,他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了半天,才找出了姑姑为我洗好、补好的那件单上衣。他让我穿上;可怎么也找不到一条像样的裤子。我只好穿着平时下地穿的膝盖有破洞、裤腿沾上泥的裤子。一双鞋子也是一只是“公牛眼”、一只是“鲶鱼嘴”。动不动“老大哥”就会钻出来。父亲看了看我这身打扮,满面愁容地长叹了一声:“唉——,你娘死得太早了……”
见父亲为我这样伤心,是为没一件像样的衣服而内疚,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为了安慰父亲,我说:“不要紧的,我是老师,她们是学生,学生还能笑话老师?”其实,我心里也觉得自己这副尊容,下地干活还能凑合,若站在众人面前,人五人六地讲课,也真够寒碜的了。可是,作为自幼失去母亲的人,又能怎样呢!
天亮了,按照村长的指示,上午到村小学校里报到,与老师作了沟通,并向老师请教了些教学经验和注意事项。中午便要走马上任了。村里规定,妇女识字班放在中午学校放学后,午休时间,借用学校教室上课。晚饭后是“夜校”,给男人上课,由学校老师执教。这样以来我还真够忙活的了。午饭草草几口,便拿上自备教案(那时没有专门扫盲课本),心中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学校。
村长早到了,见了村长,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因为他是来给我“助威”的呀!是我的靠山。这时,那些“大学生”、“老学生”们,陆陆续续也来了。呀!五花八门!有人纳着鞋底,有人做着鞋帮(我们家乡大都是靠妇女自己做鞋、做衣服穿)。更有甚者,手里拿着剪刀,腋下夹着棉裤,显然是趁中午时间为拆洗棉衣作准备的……还好,我数了数,已来了近40余名“老学生”了。我暗自佩服村长号召的权威性。可我的心里既高兴,又开始胆怯了。高兴的是人来的还算不少,可是,若都干起了针线活,又怎么上课呢?这时,“老学生”们有说有笑,开始嘻嘻哈哈……“咦——他婶子啊,你也来识字呀?”“他二大娘,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当状元啊!”
二大娘也开腔了:“不来不行呀!死鬼村长生拉硬拽把我弄来了,锅还没刷完呢!我们识字有啥用?今后,孩子们多读书,有文化,考大学,当状元,那还差不多……”
听了她们的话语,我心中更加不安起来。认为她们一定不会听我讲课。想到这里,觉得倒不如早些溜号算啦!这时,见村长站了起来准备讲话了。于是我闪到教室门背后躲了起来,想要听一下村长讲些什么。
“来来来!大家都往前坐,不准说话了,咱先开个小会。咳……咳!”他先咳嗽了两声说道。“各位婶子、大娘,各位大嫂、少奶奶们!”当他“各位”了一圈后,忽见自己的儿媳也在下面坐着,又补充道:“各位儿媳妇们!”这话刚一出口,顿时引来了哄堂大笑。他也不好意思了。稍时,又接着说:“大家不要笑,我是个大老粗,粗得就像村南头那棵老榆树。别看我当了这么多年村长,除了我是‘支前模范’那点光荣外,我没啥本事。首先我不会讲话……”“啊!听着你不像哑巴呀!”三婶没等村长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先给他开了一炮,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家先不要笑”,村长又开讲了。“我不是哑巴,我却是个睁眼瞎!解放前咱这里穷,念不起书,所以我识不了几个大字。上级给村上发来的《通知》、《文件》,我都念不全。去开个会,全靠脑子记,我深知不识字的苦楚。现在好啦!上级号召我们学文化,学识字;要求我们村办个‘妇女识字班’。我们村还是乡上的试点村呢!你们就是第一批扫盲、识字的‘大学生’、‘老学生’。我已给上级打了保票,坚决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这个村长,我不当了!今天由……”他一看我站在门背后,并有想溜走的架式,忙叫住了我。“今天由他给我们当老师。”这时,大家“唰”地一下都面向了我。顿时,我的心“嘭嘭”乱跳,脸也像抹了红颜色,一下红到了脖根。村长又接着说:“别看他年纪小,可他识字多,能教你们。他在学校里是学《国语》学得很棒的学生。现在他是你们的老师,不管你们年岁多大,辈分多高,都是学生,必须听他的。听清了吗?”“听清啦,哈哈哈……”大家有气无力、玩笑式地回答了村长的问话。
我的心里更有些慌了。这样的态度能听我讲课吗?正在思考间,村长一把将我拉到讲台前。不料,刚站上讲台,下面又是一阵哗然大笑!原来是她们看到我裤子上破了个大洞,露着肉,鞋子也露出了大拇指,我有些尴尬了。趁她们不注意,急忙用手提了提裤腿,尽量使破洞小些,露不出肉来。
在大家笑我时,我却看到有一人没笑。她坐在中间一排,约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发髻盘在脑后,穿一身干净、板整的浅灰色制服。一看她就是个城里人。我们村是个大村,我家住南街,她家住北街。偶有碰面,也很少打交道,故而生疏。只知道她随丈夫生活在大城市多年,因家中有老人须照料,如今带着女儿回乡下住了。她为什么没随别人付之一笑,倒叫我茫然了……无论如何,课还得要上。于是,我硬着头皮开始上课。
首先,我学着村长的样子来了几句开场白。“奶奶、婶婶、大娘、姑姑和各位姐姐们,从今天起,我就教您们识字。其实,我不是您们的老师,我是您们的孩子啊!您们前来上识字班,是对我的爱护和信任;也是对学文化的重视、渴望和支持!我们村上真正文化程度高的、识字多的人是少了点,不识字,无法建设新农村啊。如今,上级号召我们扫除文盲,就是要我们多识字,将来能读书,能看报;知道更多的天下大事!再也不是拿起书、报,两眼瞪得老大,它认识你,你不认识它的样子了。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教您们多识字,您们可不要嫌弃我呀!”
还真灵,讲完这几句话,竟没人再悄声耳语了。我又接着说:“刚才大家笑我,我知道是看到我裤子上破了个洞。这是前几天下地割草时挂破了。您们知道,我很小就没了母亲,没人给我做衣服穿。衣服破了,我自己不会缝,只能请我家姑姑帮助缝好。话又说回来,您们不识字,就像衣服上的破洞,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补好的呀!”嘿!也不知从哪儿生出来这几句词,那些做针线活的妇女竟自动停下了手,听我讲话。我有点兴奋了!我又讲道:“其实,我也没念几年书,可我愿意把在学校老师教给我识的字全都教给您们,包教包会,怎么样?”我的问话刚停,突然有人带头鼓起了掌,于是大家都鼓起掌来!这时我倒不好意思了,但心里却是热热地。接着,我宣布正式上课。
因为是第一课,我从最简单、最常用、最常见、最常说的字入手,循序渐进。共学了八个字:大、小、人、手、上、下、天、地。我根据成年人的思维特点,采取了用实物作比喻,用形体作引导;从字形到字意讲得简单明了。成年人理解快,达到了当堂会念、会写、会讲、会用的目的。
从此,我每天认真履行着“小老师”的职责。虽然大家有时也说说笑笑,可一宣布上课,总能安静下来。也许这是新生事物的魅力吧!她们学习起来倒也认真,有时还夸我这位“小老师”教的好呢!
一天,识字班上完课,忽然有两位生活中非常泼辣、能干的嫂嫂和一位姑姑,三人合伙趁我没防备,猛地把我拽住了,随即将我按倒在教室地板上。平时,她们下课后或课间,常与我开玩笑。一旦嘻闹起来,我一喊“上课”她们便自动停止。可这一次,怎么喊也不灵了。我的天哪!三人竟三把两把就将我的长裤硬生生扒了下来!听人说过,在妇女群里,如果嘻闹起来,一个男人是占不了便宜的,何况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呢!可是我也知道害羞啊!于是我急忙挣扎着爬起来,只穿着短裤迅速跑进了厕所。我的心里直在嘀咕,这样的玩笑实在有些过分了吧!可明明知道是嘻闹、玩笑,又无法生气,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忽然从厕所围墙上搭过来我的裤子,我急忙拽了下来穿上。呀!裤腿上的破洞没有了。噢!原来她们是怕我自己不好意思脱,所以采用开玩笑的方式,强行扒掉我的长裤,将破洞帮我缝补好了。这时,虽然仍觉羞涩,心中却是热呼呼的感激她们了。看来,经过几天的教学接触,她们还是赞成、喜欢我这位“小老师”的。当然,或许还有些怜悯的成分。但是,不管怎样,其实质上也是对扫盲和学习文化知识的认可,更是对教育工作的肯定和支持。
人生天地,白驹过隙。只觉少倾,已是几月余。这天放学后,那位自城市回乡下的婶婶,在学校大门口叫住了我。说要我到她家去一趟。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便跟随她去了。到了她家,她非常热情地拿出糖果、花生塞给我吃。然后,揭开箱子拿出了一条崭新的蓝色制服裤子,说:“这是给我女儿做的,看你们年龄、个头差不了多少,送给你,就凑付着穿吧!”我一看,这是条崭新的裤子,何况又是给她女儿做的。
我哪能要呢!我执意不收。这时她有些急了。她说:“你教我们识字,也很辛苦。快过年了,我送件衣服给没娘的‘小老师’,这也算是我这个‘老学生’的一点心意吧!怎么,你还不领情?”听了她的这番话,我内心仍然不好意思收下。我说:“情意我心领啦!衣服我不能收。我穿了你女儿穿什么?”我找了这么个不太充分的理由。因为我已懂得“收人礼,欠人情”的道理。
她见我不肯收下,也想了个“办法”,她说:“你不收,明天我就不去上课了!”
她这样说我真的有点急了。因为她是班上学得最好、认字最多的一位啊!想到这里,我只好说:“好吧,我收下。明天您可一定去上学呀!”她高兴的点了点头。
我接过裤子,看了又看。自小还没穿过制服裤呢!这时,内心又不平静起来。蓦地激起了一股温暖的浪花。是啊,我没有母亲,却有这么多好心的乡亲关心我,疼爱我;当了这么个“小老师”还这样尊重我。顿时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难道这就是教育、文化知识的魅力吗?我脑海里这样想。
第二天,我就穿上新的裤子,高高兴兴去上课了。刚站上讲台,有几个人哈哈地笑起来!我倍感不解。便问笑什么?有位中年姑姑作了回答:“男孩子怎么穿女人裤子?”
“啊!裤子也分男女呀?”我急切地问道。她又作解释:“咱们农村自己做裤子,除了颜色上分男女外,样式上,做法上没多大区别;制服裤子就不同了。男裤前面开口,女裤在侧面开口。你不知道吗?哈哈哈……”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脸也红了。这话也让那位送衣服给我的婶婶听到了,她也不好意思了。放学后,她告知我把裤子换下来给她,她回去改一下。第二天改好了,又还给我。我穿上一看,果然精神不少。
日月如梭,上课已逾半年余。年底,我们进行了总结。经测试,多数人学会了300至500字;另有几个人能认800多字了。我带的小学一年级,成绩也不错,除两个学生外,其余全部升入二年级。村里把我的情况呈报到乡上,获得了好评。并得到了奖励:一条毛巾,一个日记本还有一张大奖状。
这段戏剧性的经历,是我一生中最难忘记的。它不仅为我后来从事教育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同时也让我更加体会到:读书是改变人生思维的金钥匙,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高尔基语)。它使我看到了教育的魅力所在,人间的真情所在。它就像一盏明亮的灯,照亮了我的心,照耀着我的路,点亮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