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房子。
小的时候,跟姥姥在乡下老房子里住。
这个老房子,我十分喜欢。院子大,四合头房,正房前两株粗大的枣树。站在当院看,正房就像一个倒睡的“7”,东面宽,西面窄。正房地势比较高,屋门与院子之间,是一片砖墁地,全是用青灰色的方砖铺成的;房檐探到这砖墁地之外,这片空地方就像一座戏台——我小时候,常与邻舍孩子在上面唱歌、演样板戏。站在戏台上仰头看,顶头是斑驳、不齐整的栈板。麻雀常在里面住,小燕子也喜欢在上面垒窝。
正房左右各有一个小屋,俗称“小耳房”。小屋前一片空地,我们叫它“小院子”。小院子里长着几株小枣树。小时候,我爱在里面玩,冷不丁就被小枣树上的尖刺儿挂住了,扎破手、出了血,也是常有的事。
正房东边耳房里,住过只大黑灰猫。它经常“隐蔽”在小院子里,对淘气的我们“虎视耽耽”。众人说这母猫是野猫,我不信。野猫怎么会住在人家屋里呢?耳房里堆放着米面瓦盆和其它杂什,很利于猫住。我想抱抱它,可是逮不住。它跑起来快得像一阵风。有时候,我正在屋门口玩,一抬头,就看见母猫蹲在院子当中晒太阳。我一行动,它便“哧溜——”一眨眼工夫,钻进耳房里去了。它生了许多小猫。它把小猫生在放柴禾的南房里。有一回,我推开南房门,看见柴禾里挤着一大堆乱滚乱爬的小猫。我正要去摸,大母猫“呼——”地一声不知从哪儿扑了过来,我赶紧躲出去……
2、夜晚。
姥姥不常住在这个老房子里,于是就没接电灯。一到晚上,煤油灯下,姥姥一边“哧啦——”“哧啦——”地衲鞋底,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轻声给爬在她腿上的我哼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有七个闺女——坐起来,我的腿叫你压酸啦!”我爬起来,托着腮帮子,听她把这已经给我讲得烂熟的故事一直哼下去。我倒不是为了听故事,而是喜欢听她的声音,看她灯光下的脸。她的喃喃的声音温柔、亲切,她的被灯光映照着的脸庞发着淡淡的光彩。姥姥做活计时,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架子黑红色,镜片圆溜溜的。不知道为什么,架子挂耳的两端,用一根细线连了起来。她戴镜子时,把线套在后脑勺上,镜片松松垮垮地架在她宽扁的鼻子上,样子真可笑。她还经常从镜片上边瞧我,我更觉得可乐。我偎依在她身旁,陪她很久很久。她不止一次埋下头来,用舌头舔我的眼睛,并且悄声细语地说:“睡吧,啊?”我眨眨眼睛,不想离开她,就说:“我不想睡。再讲个故事吧!”她问:“讲听的还是猜的呢?”“猜的吧!”她就低声念叨起来:“红门儿,白窗儿,里头坐个傻娃儿。”我摇着她的手,叫起来:“是嘴、牙、舌头。”她笑了,又说:“弟兄七八个,围住柱子坐。”见我半天不吱声,她就告诉我:“你看是蒜头不是?”……她一边做活儿,一边慢声细语地讲着——她老爱拖长声调缠缠绵绵、柔柔和和地讲。常常,我听着听着,就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我们度过多少这样美好的夜晚啊!
3、打枣。
打小跟姥姥住。大部分时间在省城——姥爷在省城某工厂做木工。每年将近秋深、该打枣时候了,姥姥就带我回到距省城近二百里的乡下来。
乡下院子里有两株枣树。正房前一左一右。很粗大。树干曲曲弯弯直伸到房顶上空。枣熟季节,枣枝上枣子点点若星,诱惑着人。
一听姥姥说打枣,不由得欢呼起来。
于是雀跃着找打枣的工具。主要就是取来舁水用的那根长棍子。它有四五岁的我三四个长,一头粗,一头细,很直溜,用它正好来打枣。其次是找来一只很小很小的竹篮子,刚好能放一只小猫那么大。姥姥则找来一只只盆、斗、篮什么的,大大小小,摆满了一院。
姥姥从梯子上上到房上去,挥动长棍子噼里啪啦击打起来。枣子像是骤雨一样砰砰啪啪落下来,我提着小篮子这儿那儿满院跑,把自认为是好枣的那些硬枣一一捡拾进小篮子里,拣满小篮子了,就倒进一只大篮子里,再接着拣。不提防就被从天而降的枣子打着了头,疼一下,摸一下疼处,哈哈笑着,又欢蹦乱跳地寻找起目标来。一边捡枣,一边吃,一口一个嘎嘣脆,甜盈盈,脆生生,一直甜到四十年后的今天!
等到打完枣,姥姥把枣子分了类:能放的,晾房上晒;又红又硬的,放一边儿给包括我在内的“馋猫”吃;发绿的,等做饭时馏熟了吃,剩下的,能吃的赶紧吃,否则扔掉。
那些天,见天枣不离手,嘴里时时甜着,香着,就是肚子疼也管不住。
4、舁水。
住在乡下的日子里,每天跟姥姥舁水。
那时候,村里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得到井里用水桶挑。姥姥年纪大,我小,挑不动,就舁水。
用打枣那根长棍子,舁上一只小桶,一老一小就来到大街上。
井在很远的村子那头。
那时天很蓝;那时太阳十分明亮;那时还有小鸟跟着我们来来去去;那时我稚嫩的肩头,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分量。
大街上走着一老一小。老的慈眉善目;小的喜气洋洋。
我们用辘轳把桶放入深井,将水小心地装满。我屏着气静听那桶碰井壁的声音。每当听到这种清脆的声音,我就觉得像美妙的音乐一样动听。看着我高兴的样子,姥姥满脸的皱纹,也成为美丽的花朵,那么鲜艳!
辘轳吱吱呀呀叫着,装满水的桶就被吊上来。该舁上水回家了,姥姥总让我走在前面。桶总是离她很近,离我很远。是那么又细又长的一根棍子,我们舁起水来一点不觉得沉重。
路上,我总把握不好自己的脚步——不是太大就是过小,弄得水是走一路洒一路。姥姥总说:“别急别急,小心摔倒。”一脸的笑容里充满了慈爱与善良。
大街上,曾经走着一老一小。那条长长的光溜溜的木棍,见证了我们的开心与热闹;许多人都羡慕过我们纯粹的快乐与温馨。
如今我已是有了读中学的儿子的人,回想起这近四十年前的往事,尤其是忆及姥姥竟于1978年猝然病逝,年仅58岁,我就痛楚不已。我觉得,与姥姥共同生活的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5、木工房。
小时随姥姥住在省城时,常去工厂里姥爷工作的木工房玩儿。
只见姥爷整理了一番木块、木板、木柱子,就去摁电锯座上前端的绿色按钮,“轰——”的一声,电锯旋转起来,发出巨大无比的轰隆声。我赶紧捂严耳朵。忽然,尖利的好像哭叫似的“哼——”的长声扎入耳朵——姥爷把木料放在小卧车轮子大的电锯上面了!我连忙连跑带跳地奔出房子。在外面,还能听到“呜哇——刺哩——哼棱——”等相互交错的使人心惊肉跳的恐怖交响曲。过了一会儿,电锯还在震耳欲聋地大叫着,可是我已经不怎么害怕了,于是又进屋来到电锯旁边。我看见木料很听话地、滑溜溜地在白光闪闪的电锯下向后面倒退;木屑子飞溅起来,老要调皮地戏弄我的眼睛;木头沫儿落在电锯底下的空地方。我捧起一把锯木沫儿,觉得柔软、潮湿、略有些扎手,不怎么好玩儿。姥爷慢慢地往电锯上放木料,“哧啦——哧啦——”木料被一劈两半了……姥爷摁了一下红电钮,轰隆声渐渐消失了,只有电锯“嚓啦嚓啦”地直打转儿。这时,屋子里显得很安静,姥爷的喘息、咳嗽声倒挺高挺大,挺洪亮浓重。他掏出纸烟来,叼在嘴唇间,拿火点着,“扑嗒”吸上一口,眉毛跳动一下,脸颊上的肌肉抽动着,显出很快活的模样。
6、夏夜。
夏夜,闷热把人们从屋里赶到院子里来。宿舍过道的路口上,水泥杆子顶端的百瓦白炽灯戴着大盘子似的瓷帽,放射着耀眼的光芒。人们在灯光里,坐着,蹲着,解乏,乘凉。工人们有的搬出折椅,半躺着,悠悠地摇着蒲扇,吸着烟;有的坐个马扎,穿着背心、大裤衩,和别人天南海北地说古道今。妇女们坐在一起,一边说西家长,道东家短,一边织毛衣、绣枕头。
水泥杆子下面摆了一张小桌,“棋手”“棋迷”们围拢着,战个不休,观个没完。有经验的人走棋特别慢,人在一边看着直闷得慌——他们四平八稳地坐着,不慌不忙地动着子儿,默不做声,仿佛成了哑巴。观看的人尽管心里发急,也只好屏气敛息,实在忍耐不住,就挠挠头,抓抓腿,悄悄叹口气……
邻居老太太坐着小椅子,搂着小孙子,慢声细语地讲故事。周围一伙子娃娃,静静地听着,瞅着蓝黑的天空中向他们眨眼睛的亮星星。
小机灵乐乐也在讲故事。他一边讲,一边比划,眉飞色舞:“……他们就拔萝卜,使劲拔呀拔,就是拔不动……一会儿,小伙伴们全来了,大家一起用劲儿,嗨哟哟,嗨哟哟,萝卜拔起来啦!”一讲完,他便嘎嘎噶大笑起来。听故事的大人小孩也跟着乐起来……
童年,小溪一样,就是在这样的追忆里,流走了,渐走渐远。可是,我明明能够看到,那所越来越老的老房子;我明明能够听到,那些清脆的笑声,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