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金秋十月,我从山东菏泽家回到原先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大兴安岭漠河县图强镇,看着这熟悉的山山水水、“五七大火”后恢复的森林、小镇里新建的楼群,我真想振臂高呼——图强,我回来了!
住在哥哥家,忙着走亲访友,拜访老同志,感叹我的第二故乡的发展变化,由其是近几年的旅游事业的发展,使当地经济有了新的腾飞。我此次之行的主要目的就是回来祭祖。
一九七八年,那时我还没成家。由于父亲在文革中受到迫害,失去了工作,我把他们接到图强和我在一齐生活。十几年后二老相继驾鹤西去,他们就安葬在大兴安岭的群山俊岭中。[由www.telnote.cn整理]
第二天,我和哥哥骑自行车去爹妈的墓地扫墓,由于,当年的茔地因“五七大火”后森林还没恢复,站在山坡上能够看到下方的铁路和阿木尔河,而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满眼的白华林里掺杂着小松树,几十米高,绿色的屏障挡住了视线,看不出几米远,要不是哥领着,我根本就找不到了。防火期不能带火上山,只买了两刀纸,准备压在坟头,大哥还买了两盆花,他明白妈喜欢花。
来到二老墓前,我先围着坟墓转了一圈,当年我们钉的板杖子小院还很完好,坟头还那么高,墓碑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周围的小松树已变成大树。
我坐在二老的坟旁,真想躺一会,像从前一样听听二老说话,和二老说一说这些年的离别愁怅。听,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是兴安岭上的秋风,撩动着我的心弦,飘零的桦树叶随风飞舞,落在地上。它将变成沃土,回归于大地。我长眠于此的二老,历经一生的艰辛坎坷,养育了我们九个儿女,沒享几天福就走了,他们生前的样貌和一些往事,一幕幕浮此刻眼前……
五十年代中期父亲与大黑山孙德龙大夫,还有一个姓莫的大夫(名字我记不清了),三个民间医生公私合营组成合作医疗,建起了扎来特旗罕达罕卫生院。爹称得上是罕达罕医院创始人之一。
一九五七年我家从大黑山搬到了罕达罕乡,在医院附近买了三间小平房,我在那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
当年医院用药都要上扎旗医药公司进,爹有时赶牛车,有时向生产队借个驴车去扎旗,起早贪晚一天才能到,路上带着妈炒的炒面,就着绰尔河的水泡一缸子半路充饥。当时药不全,去痛片都是紧俏药。此刻的青梅素的前身那时叫“大油”,消炎好用的很,人们都视它为灵丹妙药。
爹当大夫,我从来没見他穿过白大掛,总是背个紫红色药箱,上方带有一个白色的十字标志,走乡串户为老百姓治病,谁家有病人,不是到医院去看,而是把医生接到家里治病。之后人们称这种大夫叫赤脚医生。爹热心地为乡亲们治病,尽量让病人少花钱甚至不花钱用偏方土法治病,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与信任。
记得一年春天,河南大队有一个姓卓的人家,孩子出麻疹,爹给治好后,看孩子身体弱的可怜,小孩口馋,想吃块罗卜家里都没有,爹就回家偷偷地将妈压箱底的一瓶水果罐头拿给那孩子吃。之后卓家人来我家千恩万谢,妈明白后,不但没生气并且还责怪爹说:这事还用瞒着我,你做的对,咱孩子没病沒灾的吃不吃都行,他家比咱困难,孩子多可怜。
有一年,村里有六、七个孩子同时被疯狗咬伤了,爹去齐齐哈尔买狂犬疫苗,回到景星下了汽车,身上就剩不到两元钱了,还有六、七十里旱路要走。如果吃碗面条钱也够,但是爹想着:家里一帮儿女盼着出远门儿的爹回来,而爹两手空空,孩子们会失望的。爹就没舍得吃饭,去商店花了一元五角钱,买了一付当时最贵的金边扑克。
等爹走到家天已经黑了,饿的一头就扎在炕上。当拿出扑克给我们,我们姊妹一小帮高兴的欢呼雀跃,如获珍宝。这付扑克陪伴了我们的童年,多年之后,我参加工作回家探亲时,弟弟们还在玩,基本没坏,保存了十几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罕达罕也同全国一样,轰轰烈烈,红卫兵造反,搞两派,批斗当权派。只因爹不参与两派斗争,得罪了医院的造反派,不明不白的就成了内人党(当时定性为内人党是内蒙古的一个反革命党派)。
有一天,妈觉得这两天风声紧,晚上让我和哥哥偷偷的上医院趴窗看看爹怎样还不散会。这一看不要紧,我看到一个终身都忘不掉的一幕:几个造反派坐在椅子上,爹在地中央站着,旁边还有个何阿姨,大弯腰地低着头,短发耷拉在下方,都湿了,可能是汗水吧,她的两个手还朝后反举着,似飞状(之后听说叫坐飞机)。有人振振有词地发言,正在批判着。我和哥哥没敢久看,赶紧跑回家,我已不会说话,也不知哥是怎样告诉妈的。
很晚很晚爹回来了,一向没睡的妈妈问:“他们斗你了”。爹说:“他们说我是内人党,我不知内人党是干啥的,就不承认,他们就让我弯腰”。妈说:“他们打你了”?“沒有,李xx上来按我,我和他支巴起来了……他说扎旗王旗长都是内人党了,你们关系那么好,又是屯亲,能不培养你?我说:我和你还好呢!你也是内人党了?如果硬逼我承认,说我是内人党,那我就是了,我还培养你了呢!听后他不敢支声了。他们让我站着挨批,不弯腰了。张乡长老婆老何,被他们斗的可很了,一向坐飞机,散会她都不会动弹了”。妈说:这回你可贪大事了,你承认了,明天汇报到乡里,他们饶不了你”。爹说:“我一个老百姓,又不是当权派,不怕他们,随便他们说吧”。
我怯怯地听完爹妈对话,钻进爹的被窝并且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仿佛这样爹就不会被人抓走回不来了。爹也紧紧地搂着我,慢慢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爹像没事人一样,和我们一齐吃完早饭,背上他的药箱上班去了。
批斗内人党的斗争只进行了三、四个月,就不那么紧了,再之后就停批了,说是批错了。但是斗争还在继续。医院的造反派,为了显示他们阶级立场坚定,用心参加革命运动,不断推岀新点子、新资料,变着法地整人。他们向支左的解放军反映:张大夫曾说过林彪林副主席长的不像领袖样,骂伟大的副统帅尖嘴巴猴的。发现了一个反革命份子,支左的解放军抓住这一重大线索,下令重点对这一反革命事件进行无产阶级专政。
罕达罕医院挖出个现型反革命,张大夫敢骂伟大的林副主席,一时光传播开来。造反派们群情激奋,斗志昂扬,大批判有了实质资料,革命战果辉煌。爹整天理解革命大批判,比当权派斗的还严重。不久,支左的解放军请示上级,要把爹这样的现型反革命送到保安召劳改农场改造。那段时光,我们家就像天塌了一样,妈整天以泪洗面,我们一帮小孩子一点办法没有,只能在家多干活,替妈分担家务。学校老师们也在闹革命,我们都停课了。
就在要压送爹去保安召劳改那段时光,当地小孩痲疹流行,医院的大夫有闹革命的,有受批判的,因为缺医少药没人治病,经常有在山上、甸子上扔死孩子的。听说要把爹送走,一些乡亲自发地向支左解放军和公社革命委员会请愿,让爹给孩子们治病。当时的实际状况和乡亲们(贫下中农)的哀求,感动了支左的解放军,免予爹去劳改,带罪为孩子们治痲疹。虽然是带罪,没去保安召,这也算躲过一劫。
这期间革命斗争持续深入,爹白天治病,晚上还照常理解批判。我们学校虽然恢复了上课,但没有教课书,每一天上课先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只学毛主席语录、背诵《老三篇》。当时觉得前途无望,爹成天挨批判,我们也当不上红卫兵,自卑的很。恨不得立刻离开这悲哀的地方。
在林区工作的二姐明白了家里状况,先后把我和妹妹、三弟转到她那里上学,我们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罕达罕,过上了游子生涯。
一九七一年林彪判国投敌,摔死在温都尔汗。也没人再批判爹是现型反革命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那正直、倔强,不会阿谀逢迎的父亲,又面临一场更大的灾难。
我有个大表叔是龙江县牛山的生产队长,他们生产队有一母马带一小马驹,都有病了。他们让爹帮治一下。治了几天大马没好,死了,剩个小病马。表叔对爹说:“这小马在那里也得死,这样吧,生产队也没钱给你药费,把它送给你,治一治,好好伺侯一下这小马也许能好,就顶药费吧”。就这样,爹把小马驹拉回了家,精心照料,还真的治好了,没过两年变成一匹英俊的大马,之后被别人以七百元价格买走了。
张大夫卖了一匹马。这又成了医院的阶级斗争新对象,什么资本主义,贩卖畜力,破坏农业学大寨等等一系列罪名全加在爹的头上。开始没完没了的批判,逼迫他退出脏扻。爹自知无罪,拒不退出,于是被停职检查、扣发工资,最后在那些无产阶级革命派们迫害下,使老人失去了他热爱的医生职业。
一九七七年,我还单身,在大兴安岭图强邮电局工作。接到家来信说爹失业了,情绪郁闷,家里也没了收入。我就把二老及小弟接到图强和我一块生活。我们一家人白手起家,艰苦奋斗,六十岁的爹上山拉柈子,拾粪,种大蓬,卖菜,捡废品。没几年家里就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存款折”。爹领着我们就像生长在石缝里的青松,顽强的在大兴安岭扎了根。
一九八一年,扎旗政府根据国家政策为父平亲平反恢复工作、补发了工资。届时爹早已超过退休年龄,给办理了正式退休手续,并给两个接班指标予以补偿。
老人的恩情和坎坷经历说不完、道不尽。晚年我那耿直善良的父母不止一次提起故乡罕达罕,想念那里的父老乡亲。如今却漂泊他乡,安葬在大兴安岭……
我坐在二老坟旁,泪如雨下,压在心里的话,这天在这对着风儿说,我九泉之下的二老,您听得見吗?
“时光不早了,咱们给爹妈磕几个头回去吧”。
哥哥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起身同哥一齐向二老磕了三个响头。
爹,妈,你的儿子要告别了。秋天来了,你二老要多穿衣服。冬天,兴安岭的雪花会给您盖上厚厚的棉被,二老好好休息。等来年开春醒来,再看兴安岭的绿色,闻满山的映山红花儿香味,听山脚下火车的鸣笛,看阿木尔河清粼粼的流水。让青松为你做伴,让鸟儿为你唱歌。您的在天之灵,保佑子孙平安幸福。
文:张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