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画的不是形体,而是对形体的观察。——德加
那年夏天的天空,像是经过色泽处理一般的电影画一般,蓝得惊艳。大片大片的云像鱼鳞层层叠叠铺陈开来,阳光从云朵的缝隙里流淌开来,融化了整个世界。
我还是个留着男孩子头发的初中生,偶尔发疯跑进游乐场闹一闹。直到那年暑假,由于座位已满,我们被迫挤在同一个摩天轮上。
你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挽着袖子坐在我对面,拇指和食指共同捏着削得尖尖的2B铅笔,在纸上不停地飞舞着。我自来熟地凑过去看,画上是黑白分明,立体感很强的游乐场缩图。“哇,你好厉害。”我忍不住赞叹。你也终于看向了我,礼貌地笑了笑。
俊美的五官,棱角分明却不失柔美,长得真好看,我记得那天很不礼貌地盯着你看了很久,以至于多年后很多细节都被时间收回,我却能清晰地用笔勾勒出你脸庞的轮廓。
隔天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一次游乐园,在摩天轮下的长椅旁再次遇到你。“嘿,同学,真巧。”我主动和你打招呼。出乎我的意料,你居然搭理我并与我聊了起来,你说你是个读艺术的高中生,暑假得空会到处游荡采集素材。我记不得太多具体的内容了,但我记得那天的尾声,我问你,“在你待在这儿的几天里,能教我画画吗?”
后来回忆起,会怪你为什么答应我这样一个陌生女孩荒唐的请求,会让这样一个后来我念念不忘的故事有了开始。
“素描画的不是形体,而是对形体的观察。”这是你教我的第一节课的第一句话。于是我开始跟着你在喧闹的游乐场里观察每一个安静的剪影,第一天甚至没有下笔,只是用心地观察着。
那天我多观察了一样东西,是你。就像许多少女青涩的小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头。
第二、三天里,你教我最简单的点线面以及辅助线的画法,教我如何确定比例与分割,如何掌握角度与透视,如何打好明暗与调子。我像一个很努力的笨拙学生,用心地学着。
偶尔会走神,偷偷看一眼你漂亮的侧脸和你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看晶莹的汗水滴落在你白衬衫的领子上,晕开一片深深浅浅的水泽。
第五天,我已经能歪歪斜斜地勾勒出事物的大体轮廓了。我想把你画下来,却不敢当着面画,只能在家里偷偷动笔,猛然发觉,你的面容在我脑海里清晰的如同温暖褶皱的花叶,每一个细节下笔都流畅无阻。我有点担忧又有点兴奋,想着这是不是喜欢。
第六天,你却说你要离开了。我想当时我眼中是藏匿不住的失望吧,你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胡乱揉了揉我细碎的短发,又给我一个深深的拥抱。“有缘再会了,你挺有绘画天赋的,可以好好发展哦,把头发留长吧,下次我要是真的再来到这城市来到这游乐园再遇到你,就可以当我的模特了。”
临走前你送给我一张画,画里繁简变化自如,笔触老练,那是一个素色的摩天轮。
我笑着送你离开,转身却哭的不见天日。
后来我真的坚持学了好几年枯燥无味的素描,我已经可以熟练地对物体大胆地进行透视增缩和精研的解剖,感受单调的素色里蕴含的力量与感情。
我不再是当年神经大条的假小子,我也蓄起了及腰的长发,变得细腻敏感,患得患失。
我凭着所有的功力,把你和摩天轮画下来,一有空就往游乐园的摩天轮那里赶。
素描画的不是形体,而是对形体的观察。我总是会想起这句话,想起当年的我偷偷观察你的片段。
但在第二年的暑假,游乐场被封掉了。他们说,游乐场里的摩天轮出事故了,一个背着画板穿着白衬衫的眉目俊美的男生从摇晃的摩天轮上摔了下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心脏像被热开水烫过,无处可逃。心事像一颗尘埃,落在过去,飘向未来,落在眼里,就掉出泪来。关于这件事情我没有去细问具体情况。不相信,不愿意,也不敢。
游乐场在我上高中时彻底被拆除,建成了高楼大厦,成了钢筋混凝土制成的毫无生气城市大森林的一部分。而我空闲时,会准确地站在某一块空地上发呆,那块空地从前是一个摩天轮,载着我的故事缓慢地转动着。
我还在等着一个夏天,天空褪色的蓝渗透着白色的薄云,阳光灿烂到像是你走进我的梦里一样,万年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