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了很久的南京之旅,终于成行。
第一次坐火车,从一座城辗转到另一座心仪已久的城。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远行,仿佛一次任性的出逃。
南京往来成都的K724。多么奇妙,同一列火车,两端连着的是自己的两个梦。起点和终点都那么美,偏偏,我所在的城市,在两座城的中间,这样的坐落方式注定我只能张望。并不靠窗,视线很好,火车启动时静默无声,武汉以一种静寂的姿势退出我的视线。路过大片的水田,翠绿的山岗,稀稀落落的民房,以及偶尔的长满黄色地衣的裸露的巨大石块。平淡的风景,衬着旅途中浅淡的喜悦和期待,倒也不觉得乏味。
伴随了我们一路的夕阳,收敛起嘴角最后一丝笑意,江面上依然有跳动的波光,江对面是暮色染成淡蓝色的建筑群,散落着稀疏的霓虹。仿佛怕惊扰了这样一份安然,长江大桥的铁轨上,火车轻轻慢慢的向前。车窗里不经意的一瞥,便遇上这样温柔的南京。
下了火车,住进的是一家叫古佳的旅店。
旅店是想象中江南民居的样子:木质的楼梯,二楼转角处种着几盆不知名的植物,门口挂着风铃,推门时仿佛有泉水叮咚流过。
旅店离南大不远,时常会有背着书包的帅气男生和自己擦肩。一场又一场稍纵即逝的艳遇,带着梦境般的柔和光泽。房间的窗外对着民居,若是醒得早了,凭窗可以看见居民晨起的闲适慵懒。稍微靠右有一棵很大的梧桐。半夜醒来听见风过桐叶簌簌的声音,想着温庭筠的更漏子,竟不觉得那堪风雨助凄凉的伤感,空阶滴到明的是某种安然的寂寥。起的早了,发现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半掩着,有一个男生坐在床边看着厚厚的一叠打印材料,大抵是参加论文答辩的吧。开始想,一年之后,南京这座城里,会不会有我晨读的样子。
楼下是早点摊,吃饭倒是方便。在树下找了桌子坐下,要了一份稀饭,一只鸡蛋。两旁的梧桐里有稀疏的晨光漏下来,带着薄薄的清凉。很快就上了桌,白瓷碗里是熬得细细的米粥,满溢着家的味道。
店主是南京本地女人,有甜糯温软的语调。不常笑,也不常说话,偶尔倚门逗猫。第一晚洗完澡出去外廊晾衣服,没有找到衣架,正在踟蹰时她递过一把,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细心妥协,并不过分的接近。大抵,这样疏离又不失礼貌的态度,是她们对外乡人的一贯方式。南京人,多半骨子里带着六朝古都的傲气和优雅。
买了全套的手绘金陵十景明信片,她们出门便把自己关在房间写,算来算去只写够了五张。一个人不紧不慢的描述着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把旅店门口的那串风铃带来的明媚用笔尖告诉另一个人。独自回忆,独自想念,真的很美。
温和,沉稳,带着含蓄的优雅大气。这是我的南京印象。温和沉稳,不止是吴侬软语闲庭信步,更多的是这座城市自身所流露出来的气度。干净宽阔的街道,并不逼仄的建筑群,南京比之武汉,空间上更多了一份灵动。行走在南京城,大街小巷里看的最多的,是巨大的梧桐。居士说梧桐已经算得是南京的象征,它们见证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历史。我总是想,那些掌状的梧桐叶里,必定伏着这座城市神秘掌纹。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这是南京的第一站。
出地铁站,转过一个街角便看见灰色的围墙。围墙外是一组塑像,怀抱死去孩子绝望哭泣的母亲,惊慌失措的孩子,年过六旬背井离乡的老人……沉重的灰,粗粝的轮廓,还未进馆,心下就开始凄然。入馆便是仿建的碉堡,残破的民房式样。光线昏暗的房间,墙上刻满大屠杀遇难者的名字,几乎是整个家族整个家族的被屠杀殆尽。慢慢抚过那一排排名字,粗拉的边缘划痛指尖。
当地居民用过的搪瓷水缸,锈蚀的不成样子的皮带扣,往来的书信,甚至还有日本兵用过的铝制水壶。慢慢就湿了眼睛,水杯,水壶,最常见的用具里藏着最真实鲜活的生命。爷爷用那只水缸泡一缸酽酽的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邻居家的男孩因为一条半新的皮带雀跃的神情:甚至一个憔悴的日本兵,蹲在秦淮河边用那只水壶取水……中国人,日本人,一样的生命,一边轻易地对另一边挥刀相向。一直以为,最残忍的战争也无法摧毁我们最原始的人性,如今,我再也无法确定。
一组蜡像再现了一间民居里的地狱。若没有那一场屠杀,这里本该是平静温暖的天堂。中间的房子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桌子前玩着手指,稍大的女孩搭着小板凳,俯着身子往米缸里张望。再往里,棉帐低垂,露出床上的尸体。扑面而来的惊恐和绝望,那个玩着手指的女孩的眼睛我已经不敢看第二眼。眼泪夺眶而出,压抑的抽泣,几乎当场失态。我已经无力憎恨,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悲凉。
空旷的大厅,水珠滴落的声音听得分明。从一个生命的消逝到另一个生命的消逝,只是短短十二秒时间。十二秒,眼泪还来不及落下,南京的哭喊没有声音。
展馆出口的地板上,投影着盛开的万寿菊,头顶是白色的和平鸽,耳畔是白鸽飞过的声音。短短的一个小时,从地狱走到人间,走完一段可以原谅但不可忘记的历史。即使心怀和平与宽恕,我依然不知道该向何处,去寻找人性的救赎。
庆幸,第一眼看到的,是夕阳里的秦淮。
从雨花台到中华门正好夕阳西下,是一座城市最美好的时间。长干桥,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遥远的唐朝,我会和谁携手,沿着中华门的墙根,踩着石板走过童年的时光。桥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桥下,秦淮眼波流转,诉说着金陵最清亮的柔情。
中华门的青砖墙面已见斑驳,古朴,厚重,沉淀着六朝古都的过往风华。
沿着夫子庙走到文德桥,夜色越发的重了。也许,水声桨影的秦淮,更接近我想象中的样子:艳丽迷离,带着点风尘的味道,让人沉醉。水面倒影着岸边的霓虹,游船画舫划破水面,灯影徐徐漾开,仿佛一场梦境。
出门时巴巴的穿了长裙,站在文德桥上,此刻亦是有风吹起裙裾。试图唱出一首秦淮景,却遇如是抬眉微哂。呵,到底是东施效了颦。
乌衣巷最美的时候,该是清晨或者黄昏。撇开世事变迁的苍凉,江南的巷子,要么是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幽深明媚,要么就是戴望舒笔下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可惜,这浓重的夜色掩了它一半的风韵。黑漆漆的巷道,稀稀落落的灯火,听不见跫音。有一家门口挂着灯笼,上有胭脂二字。是一家卖胭脂的店面吧,脑中瞬间想到的是谁的影子。
不是月半,无缘文德桥的半个月亮。桥的那头有一家咸亨酒店,人群中我找不到孔乙己。身边跑过的黄包车上坐着的大多是金发碧眼的老外,叮铃铃的开路黄铜玲响的清脆而欢快。
紫金山天文台,赶到时到底是迟了三分钟,17点03分,到底还是错过了开放的时间。她说,若去了南京,天文台必定要代她去看。她说的内定的未来夫君台长大人,我却无缘一见。
鸡鸣寺,他说是个好名字。一步步登上最高一座寺庙,第一次虔诚的在菩萨面前跪下,顺次叩拜,祈求我爱的人平安喜乐。在某一座大殿门口,看着殿内诵经的善男信女,突然就湿了眼眶。世间千重苦难,祈愿菩萨一一度过。那会是一种救赎么,或者,是我们所背负的另一副枷锁。这一世的牵绊于无奈,是我无法挣脱的宿命。
第三天的时间充裕,从玄武湖一路寻过去,在某个不知名的路口,撞见一场不期而遇的美丽。整排的精致小店,咖啡厅或者精品屋,每家店门口种着大片的虞美人和月季,爱极了一家叫邂逅的店面,门前有大片的波斯菊,有仿欧式的拱券柱式门廊,有梧桐下安静的秋千。几步之遥,是一个公园,空旷的广场上,我行走在钟立风那一首叫《傻瓜旅行》的歌里。
直到最后一日,都没有买到邮票,仿佛南京给我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带着那些明明暗暗的心情卡片回来,收件人不一,到最后,全都私自认作写给自己。
南京之行,才过了一天,回望时就已经辽远成一场梦境。
感谢南京的居士,称职的郭地陪。同行者八毛,大毛,影子,梅子,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