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散文

发布时间:2022-06-14 19:58:24

  嘉善路曾经是条宁静的街道,它嵌在肇嘉浜路与建国西路中间。通往肇嘉浜路的那一段,之前的厂区,现在的尚街loft时尚街区,是整条嘉善路最宽的地方。整个八十年代,那段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树。过了那一段,路更像是小街,分岔、错落。第一个岔路旁,有座小房子,那里就是我家了。

  一九八一年春天,我被带到那里。我的母亲从我的脖子上取下一张卡片,上面有我的生日。二十岁时我的家已经被拆迁到了上海南站,有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有对中年夫妻候在那儿。他们的开场白很短:我是他们的女儿。

  三岁之前的事,我一件也记不起来了。

  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是我十岁那年。我没吱声。有天我跟着班上的男同学逃课,去了郊区的寺庙玩,黄昏时才想到要回家。因为慌乱,公共汽车没坐到站就下了,离家还有一站路。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我一个人拖着书包在肇嘉浜路林荫大道里走,后来我开始奔跑,书包盲目地在屁股后面颠动着,前方已经陷入昏暗,两边的树也只有轮廓隐约可辨。我跑出街心花园,看见我母亲站在路口。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她的拖鞋啪嗒啪嗒,一直有动静。我抬起头又低下,不想与她对视。她打开门又关上,屋子里只有我和她,她又一直没说话。我觉得,她肯定马上就要扑向我扇我几下了,就像那鞋子一下一下不断拍打着地面。但她只是向我点了点头。逃过一顿打使我松了口气。

  很多年以后她解释,告诉了我真相的邻居找她说了说,她因为害怕我从此离家出走而不敢对我大叫大喊。害怕使她忘记了惩罚我,第二天一早还去菜场买来一只鸡。杀鸡的地方就在门一侧的空地上,鸡脖子那里流下的血滴进搪瓷碗里,泛着油光。我站在一边看,等着收集鸡毛,好做成一只毽子。鸡毛轻飘飘地落下几根,粘在地上。

  为什么邻居要在那一天告诉我那些事?就因为我在放学路上推了她孙女一下?我记得我一边听一边手指在口袋里划拉,没摸到一分钱。三分钱就可以买一小包盐津枣。但我似乎从口袋缝里摸到了一粒。我将它抠出来,小心地捏到另一只手里。“你和我妈去说。”我对那老太婆大声喊。

  “是嘛,真好玩,我终于和别人不一样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阁楼上时,我对自己小声说。我从小圆镜里端详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一头鬈发。“天生鬈的头发,前环金后环银。”十年后一个自称是我妈的人这么对我说。但是那一天,我只是诧异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还翻出了我母亲的照片,用笔在其中一张正面照上画了画,只想看看我们有什么不同。我想告诉谁。我用指甲掐自己,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笑但是我又很想有一副悲痛的表情。

  最后我站到了窗前,将窗户向里打开。窗前立着一棵无花果树。窗户外面我母亲竖着钉了粗粗的木条。过去我总是爬树,从阁楼窗户翻进屋子。观察那些木条和思考自己的离奇身世之间,立刻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于是我的表情渐渐消失,就这么站在窗前。

  望出去的窗外是我家对面的两间房子。和我视线齐平的那间阁楼,未来几年我将常常偷偷凝视。我的书桌就在窗边,一直到高考前,我经常将脚搁在书桌上,人向后仰去,来回摇动靠背椅,打量着对面的那扇窗户。那里有一个黑色头发的男孩子,比我大八岁。他被叫来辅导我数学的时候,我听母亲的话,大声叫他“向哥哥”。在他面前,我总是像小孩子一样乐于献宝。我喜欢拿所有水果糖出来,递给他,而他每次都会在接过一颗时说“谢谢”。

  “他怎么不去考大学呢?”高考前我问自己。我那时对技校生还没有什么了解。他从岔路那头走来的样子像是跳着舞步,和他相比,左边邻居家那个最小的儿子,壮得都有点笨手笨脚了。

  那天我的视线飞快扫过他住的阁楼,极目远眺起来。在岔路的另一头,是一家经常雾气腾腾的棉纺织厂。这会儿我百度了一番,才知道那是上海百达针织厂的后门。门卫默认我们这些邻居混进早班下班的工人中间,去那里的澡堂洗澡。大学毕业后,我进了外企,开始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对租赁房的唯一要求是,得有个像样的浴缸。我喜欢先清洗自己,再刷干净浴缸,最后放上一缸水把自己泡在里面。那些年,我甚至发明出一种心理疗法。想要忘记什么事的时候,就把浴缸塞子撬起一点,水流得很慢很慢,我闭起双眼,想象那个不愉快的部分,已经随着流水很慢很慢地流走了。浴缸里的水越来越少,感到冷的同时重新感觉到自己。可惜的是,租了十几年房子,所有浴室的窗子都是雾蒙蒙的磨砂玻璃,对着走道。而我想对着一棵树,那对着在风里上下摇曳的树叶安慰我自己的愿望,至今没能实现。

  而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一起,看着她们把脸盆放在地上,蹲在那里搓毛巾搓内衣裤,让我在那些年里时常情绪低落。“那个女人洗了好多衣服。”我告诉我母亲。我认为这是一种贪小便宜的行为。但她其实也这么做。她用土黄色的臭肥皂洗我们的袜子和内裤,然后用鹅黄色的香肥皂洗我们俩。她似乎懒得理我,用一只手夹着脸盆,走在我后面,迈着小步,走得十分缓慢,好像终于洗得干干净净不能再让身体热出一滴汗了。事实上我母亲做什么都慢腾腾的,她从未给我织过一件我能穿的毛衣,每次她织完,我已经再也穿不下了,只好织了又拆。她不像我。我过马路时总是急匆匆,直接走成斜线。因为向哥哥说了,第三边小于两边之和。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也一起去了澡堂。在热水龙头下我站了好长时间。“我的亲生妈妈会不会已经死了?她是不是被埋在了某个小山包上?一定是她的婆婆虐待她,他们重男轻女,把我送走,于是她悲痛地脚一滑,掉下了山,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母亲并没看出我有什么异样,她和我出了澡堂往家走的时候,天空正在慢慢变暗。为什么我会想到小山想到岩石?那段时间我看了什么故事书?一到家我就上楼按亮台灯。“天还没黑呢。”我母亲在楼下喊。

  阁楼上有张小床,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决定要表现得非常痛苦,于是我开始哼哼起来。这样哼哼让我感到很舒服。窗外时不时传来邻居家的响动,像是噼里啪啦起油锅的声音,或者叫小孩回家的声音。“我已经被领养多久了?”想弄清楚这件事,让我忘记了继续哼哼。

  那天傍晚我没有像以后经常会做的那样,站在窗口看着对面向哥哥回家。所以我没有看到那一幕。那天向哥哥推着自行车,走得很慢很慢。他旁边走着一个丰满的女孩,由于背包放进了车兜里,她就只有手在那里摆来摆去了。他们俩经过了岔路口,向哥哥没有朝家的方向向右打弯,而是笔直地,不紧不慢地,朝着肇嘉浜路方向走去了。女孩的头发是黑色的,穿着一条布裤子。一九八八年,已经有很多女青年穿起了牛仔裤。她们都去华亭路那里买。那条布裤子,随着她步子的起落,膝盖处一拱一拱的。向哥哥自己低着头,没有注意到她走得比他随意多了,还左顾右盼着。她的脸很白,大眼睛下面有几粒小雀斑。十二年以后,另一个男人在麻将桌上挑逗了她,她漫不经心地摸着牌,手指尖却绷得更修长了,翘翘着。她如此地专注,根本不会想其他什么事的对不对。她反正不会过什么坏日子的。很难想象她会让自己不好过。也就几个月工夫,她扔下了四岁的女儿和远在某个山区做技术人员的向哥哥。

  但是那时候,谁知道会有人将拐跑她呢?他们就在黄昏里这样走着,一会儿几乎并排而行,一会儿他在她前面,一会儿她又超过他,像是故意要让他看看她屁股那儿起的波纹褶子。向哥哥一定思考过要去哪儿。因为他们一直走了五站路,走到了徐家汇的上海第六百货商店。

  在此之前,不知什么原因,女孩走着走着,突然伸了一个懒腰。她把两条胳膊伸得长长的,随便什么人都会感到她很自在的。但是在商店门口,她却不自觉地换了一副胆怯的小女孩面孔。倒是向哥哥,四面环顾,装出那种傻气的潇洒。售货员走上前来时,他向她转过身去,而她在那一瞬间十分吃惊。

  据说,在那里,他用偷来的自己父母的钱,为女孩买了一根最细的金项链。他一定是计划了很久,因为那天他约女孩出门时,只是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去散散步。

  她说:“好呀。”是啊,为什么不呢?向哥哥算得上英俊,他同样白白的脸上,因为两个人相互的靠近而兴奋,发红。可一切稍纵即逝。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真是不快也不慢。

  其实我对领养这件事没什么所谓。我和班上几个好朋友说了说,怀着好奇的心理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们对我特殊的好不过持续了一两天。有一位给我带了一只肉馒头,上第一节课之前,我们挤在一起坐着,我吃了肉馅,她吃了馒头皮。她问我是否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撒谎。我说他们都病死了。之后,我立刻觉得愧疚,于是我问她,我有一小卷果丹皮,要不要尝尝。她剥开塑料纸,掰了一点儿。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说那只馒头是她奶奶买给她的,对我摆了摆手就往后面几排她自己的位置走去。

  但是我开始想象他们的死。教室门没关严,可以望见走廊,虽然能看见的空间很小。我就望着那道缝出神。突然,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即便放在今天,我,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拒绝要孩子,也变得合情合理了。如果是我母亲催我,我就停止说话,开始收拾东西。至于我丈夫,我干脆就进自己卧室,往床上一躺。年轻时我不那样,我会大喊大叫。结果一个关于孩子的争吵上面叠加着另一些争吵。并不是孩子本身让我觉得厌烦,而是,而是。

  我还迷上了照镜子。常常功课做着做着,不由自主地掏出小镜子,我到底是想看出什么呢。与此同时,我急不可耐地想长大。逃课事件发生后,我母亲隐隐约约的慌乱让我感觉到,我可以运用我的领养身份,改变一些什么。这个家,原本应该是个陌生的环境呀。我不过是一个寄居在那里的小孩,一个不需要做家务的田螺姑娘。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和写作这件事之间有了第一次微妙的联系。一个有双重身份于是想拥有更多身份的人,如果她没有分裂出多重人格,如果她不想到处去装腔作势,那就只有写小说这一种可能了。一直到什么时候,我终于不再强迫自己利用这一身份?

  现在让我想想,那天的放学路上发生了些什么。从平江路小学走回家,要穿过几条横马路,下午三点多,我和那个小姑娘没有走上中间的林荫大道,而是选择了与它平行的贴着居民住宅的另一边。那里开着一家店,卖文具、橘子水、桃板、盐津枣。我身上没钱,她买了盐津枣,她一定会分给我几颗的,但我那天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就在我打喷嚏时,我的体内好像打出了一个洞,它需要那些像鼻屎一样的小小粒填充,于是我伸手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在她试图抢回去时我推了她一下,她跌倒了,歇斯底里哭起来。几年前我回家看我母亲时见到一个胖女人在挑西瓜,短发、圆脸,穿着西装短裤,露着粗壮的大腿,脚上穿着印有小熊的拖鞋。我离她几米远,一边挑着葡萄一边时不时望她一下。歇斯底里没能让她变得更苗条一些。

  好吧,回忆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我母亲一边洗着葡萄一边告诉我,她还没结婚,还和父母住一块儿。“而你考上大学后就没再回家住过。”我回答她:“这可能是因为我太想有自己的家,结果成了在很多地方都住过。”它们都只是我待过的地方。话题又回到她身上。每次我母亲在路上碰到她,喊她一声,她总是吓一跳似的回过头来。“啊,某某某妈妈!”她当然不会知道我现在的笔名,她根本不可能想到,我还会把她写出来。然后她会说,“啊,这么早”,或者,“啊,这么晚”。她只念到中专毕业,过早地从事了文秘这一不需要动脑的职业。

  我现在认为,我对自己的苛刻与不满,都必须归咎于那天下午,我推了她那么一下。

  比如我没有方向感,常常迷路;对居有定所没感觉;对钱也没有概念,不,不是对数字没概念,而是对未来;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愿意看那些虐心的糟心的电视剧,有关各种悲惨的身世;念高中不久我就开始听打口碟,早死的那些音乐人让我一次又一次感伤,却仍然无动于衷地做着各种考题……我就是依靠这些我和我父母的区别,来判断我原生的基因。

  还有什么吗?没有什么还有了。

  但如果,没有过那一天。想必我会待在一个不一样的地方,拥有与现在迥然不同的人生,感觉也会和眼前、当下的这种感觉不一样。

  所以为什么那天下午我要伸出手去!

  事情也许可以追溯到那天之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本来睡得很好,无梦。快要入睡的时候窗外的无花果树叶沙沙地响了起来,起风了。我到底有没有听到警车的声音?我只记得后半夜,整条弄堂里的人似乎都醒了。我母亲拉开了窗帘,她交叉着双臂站在那里往外看。警笛应该在抓到人后,才变得刺耳?我坐起来,想要一杯水喝。但是我喊了两次,我母亲还站在那里,脸部半明半暗。我也想起床看看,但她阻止了我。警笛声似乎在远处消失了,隔壁老女人的哭声飘了出来。我越来越困,有什么东西好像卡了一下壳。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我母亲帮我拿来干净的袜子,把窗帘全部拉到一边。我问她夜里发生了什么,她告诉我,左边邻居家那个最小的儿子被抓走了。这下,弄堂会显得很大了。不管我们是在跳橡皮筋,还是在扔沙包,只要看见他走过来,就会躲开,躲到一边去。他面目英俊却总是凶狠地紧绷着。有一次我们在路口相遇,但他其实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走开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让我觉得不舒服,似乎那两道浓眉下面隐藏着一些吓人的东西。

  他因为偷盗被抓,据说还是团伙作案。我坐在那里,既迷糊,又好奇,吃着一根油条,喝着一碗粥,我母亲还帮我敲了个咸蛋。这下我们可以自由地玩了,可以在岔路里奔来奔去,可以爬树摘桑叶,可以在天穿着套鞋在水坑里用力踩。我背上书包,一出门,就听到隔壁他养的那条狼狗,不知被谁揍了,呻吟着发出呜咽声。那呜咽声像是一道电流,串起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整条弄堂都在窃窃私语地传递着他深夜被抓的消息。我回过头去看,人们还是挎着篮子挎着包,并没有窃窃私语,只有他们的衣服在沙沙作响。无花果树叶也在沙沙地响个不停。乌云在头顶逼近了,却并没有下起雨。

  那天下午,我伸出手去,推倒了一个女孩。

  现在再去回想那一天,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一天是怎样过的。反正日子过得如此之快,就像电影里的日子一样。你走进一个教室,一个一个老师进来,把你一直带到放学,最后那声铃一响,立刻就把你推出了校门。也许是因为那天的乌云实在太多了,它让眼前的一切显得昏暗,那个笼罩在昏暗里的小店,看起来空空荡荡的,看起来需要一些尖叫,一些哭喊。而我的小伙伴,她那时就有一张圆圆的脸,鼻孔也有点大,她平时说话尖声尖气,每句话结尾时总是像个小钩子一样扬上去——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告诉老师了-啊——仿佛空气里站着个老师,要等老师点头后她才能继续说下去。她尖叫起来,我要告诉我奶奶-啊。她轻盈地从地上爬起来,轻盈地在我前面跑了起来。而我拖在后面,沉重得就像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一样。

  你这个小赤佬!她奶奶堵在岔路口,你妈妈不打你我就要来打你了!

  她自己滑倒的。

  到底是路上拣来的小孩,无规无矩。

  我不相信你说的,一个字也不信。我说。

  我母亲比我大三十岁,这样算起来,领养我的时候她三十三岁。我见过她那前后的一张黑白小照片,她开心得笑出一张大嘴。而我在所有照片里,连微笑都很少。对着镜头,我的嘴张不开,只是双唇拉长一些。这个区别也许能看出,几乎不太可能来亲近我。而我母亲很喜欢聊天,她谈论左邻右舍,或者说说她自己的什么事,她总是叽叽咕咕地在那儿说,以至于我没必要再说什么。这是现在,每周一次,我和她唯一能够亲密的方式。

  十一岁,我五年级,考上市二中学的小初一。那年夏天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母亲和我聊了聊。一是告诉我,她要离婚了;二是说了说,我被领养那件事。

  对我亲生父母的情感。先是气愤,愤怒随后消失,而后是一种厌恶,如此强烈,就像我看到飞蛾翅膀上的粉开始抖起来。接着厌恶也随之而去,我感到一股八月暑气的厌倦。其实我还是那个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母亲问我,你想去散散步吗?我们走到肇嘉浜路上。天热,林荫大道上,忽略知了的叫声,可以算得上静悄悄。在一个园子前面我看到一个男人,他像是很怕冷,三十几度的天,他穿了长袖衬衫和长裤,手插在口袋里,靠在围住园子的栏杆上,看着我和我母亲。我母亲对他点头,他挥手回应,竟然变戏法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宝”橘子水。橘子水很热也很甜。

  就像画家会模仿自然作画一样,我也是在絮叨完我的过去后,才在其中寻找一些遥远和若有若无的东西。然后凭藉那些残缺的印象,那些对阁楼老虎窗幽灵的想象,试图超越记忆。所以回忆过去的人都是为了使自己这个回忆者开心。我就曾虚构出苦儿三毛一样的童年,顺便加上一两次神奇的经历作为陪衬,那时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此之少,因此没法简单写出那些年。我母亲看过我那些书但她一言不发。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写别人,我才意识到,要是把人和人都写得很相似,都像别人书里的某个人,那就没有一个像真的了。我有没有仔细端详过那些人?就像现在,我要描述这个后来成为我第二任继父,又早早因为胰腺癌去世的男人,比我想象出一个他,要难多了。

  我想不起来他买过什么东西给我母亲。大概他不知道什么东西适合她。冬天他给我买邮票首日封,夏天他给我买紫糕。看上去一丝不苟,总是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衬衫,白衬衫上的每粒扣子都扣上。秋天周末的下午,我母亲帮我洗头发,我们没有吹风机,我就湿着头发坐在屋前的椅子上。他会递给我“新长发”的糖炒栗子。我觉得理所当然。我们一起吃饭,他喝一两瓶啤酒。我看着我母亲每天给他烫衬衫,烫裤子,烫得裤缝清晰可见。我看着他们封上阁楼门,把我留在阁楼上。我听到窗帘被拉上。日后我看别人描写的青春期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我也是这样长大的,但当时,我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所感觉到的,大概都不曾发生过。那让我不安,让我对自己不满的某种审视的眼光。另一种眼光。

  后来我给那对中年夫妻打开门,给他们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雪碧。女人说,她已经是胃癌晚期。“我想来看看你。”一开始我很好奇他们怎么找到的我。被我母亲抱走那天,他们就在马路对面。他们想生个儿子。他们现在有一个儿子了。只需我叫一声“爸妈”。我问我母亲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她说,“不过她快要死了,你叫一声,也没什么损失。”

  “你的生日我们还记得,阴历三月二十,大清早,鸡叫头遍,就在屋里生下了你,你奶奶接的生。”女人说。我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双鱼座,是金牛座。

  “你手术后我再叫你吧。”我说。我突然觉得,她到了医院里,切除掉肿瘤,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幸好卫生间里的洗衣机在震动。因为我们四个人无话可说。衣服洗完了,我和我母亲把衣服取出来。当我们忙来忙去的时候,他们打算走了。我把他们喝光的雪碧罐子扔进垃圾桶,打开电视机,并没有什么节目想看。我母亲示意我把音量开小点。“我们走了。”他们低声重复着,好像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似的。

  一直到深夜,我母亲都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收拾着一些小玩意,把书架擦了又擦,把过期的药全都扔掉,还翻出了我中学时的作文本。然后她走进我房间,我抬头望去,她居然流了眼泪。她拿着一本相册在我的床上坐下,我坐起了一些,她开始讲述我三岁时的事。

  她说她买完菜回来,在肇嘉浜路街心花园那里,听到有孩子在哭叫,她走过去,在我面前蹲下来,我还是在那儿继续哭来哭去。她发现我脖子上有一张卡片,就取了下来,放进她装着零钱的口袋里,大概在给我报完户口后,那张卡片就找不见了。

  “我给你削了苹果吃,你咬了几口,说没有山芋好吃。然后你开始躁动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我把酸奶递给你,你也不肯接。你看上去那么吃惊,好像很害怕我似的。过了一会儿,你又突然来拿我的瓶子,你喝了一口,但是很快吐到了地上,你说它馊了,一边还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接过瓶子,你说,你想要爸爸妈妈了。我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呀,我说。这肯定让你很迷惑。后来我发现,你常常独自静静地看黑色的小火表。你告诉我,你在上课。我开始教你读书,你慢慢忘记了过去。你像个小狗,整天围着我转来转去。有段时间,我经常会问你,爸爸好还是妈妈好?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我没法不问。”

  中年女人告诉我们,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姐比我大七岁,二姐比我大三岁,我比弟弟大三岁。轮到我大姐带我时,她就把我背去教室。

  “我给你买过很多玩具。你只喜欢七巧板。你碰都不碰那些洋娃娃。可一旦有别的小孩想玩那些洋娃娃,你就决不放手,你死抱着它们不放。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你自私的占有欲在作怪,就想说服你,把东西让给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有时我会夺走那些洋娃娃。后来我看到一本书,书上说,这也可能是因为害怕。你害怕属于你的东西不在了,那样你就不知道,自己又该属于谁。”

  我母亲没有看我,说话都是对着相册说。

  我能感到她的惊慌。

  我自己开始挣钱以后,总是买很多很多东西。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我对任何东西都不再有感觉。即便某件东西再也找不到了,放那东西的地方却不会空着。我也不会意识到,有些地方,本来已经空荡荡了。于是我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看上去不计较、洒脱的人。对人也是如此。我对和我一起生活的人没什么要求,不会去横加干涉对方的任何决定。我希望他们不受任何拘束。他们离开,也无非是从我眼前飘然而过。我从来就不想有什么结果。总是有人指责我不够爱。的确如此,每当我开始投入、失控,我就说服自己,退出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专门给你,只属于你。你不可能走到底的,你只能让它从身边过去。

  我母亲带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牧马人》,看电影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去过那里。她一下子呆了。后来我查了查,电影是一九八二年上映的,这么说起来,四岁的时候,我还记得一些我的家乡。但我的家乡不是张贤亮笔下的西北牧场。也许田与田,土地与土地,看上去都差不多。那时,哪里的农村不荒凉呢。我再没看过那部电影。现在我最喜欢看的电影是灾难片、怪兽片。看《哥斯拉》的时候我想,导演小时候,一定有过类似的恐惧。那种周围世界突然崩裂,裂成另外什么东西的恐惧。

  四岁开始,每年我生日那天,我母亲带我去拍照。我的站姿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你看你变了。”我母亲一边说,一边指着我的一张照片。第七张,我十岁那年生日时照的。

  “真的吗?”

  “你看上去,像是在想什么事,你的眼睛根本没有看镜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现在我重新打量我自己,是的,似乎有点儿忧虑,具体有多大变化,其实也看不出。我还以为,我的目光生来如此,严肃,有点儿忧虑。

  但是我记得,我突然明白了成语词典上的“深思熟虑”,明白了什么叫“讲话前要咽三口口水”,在那之前,我是那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甚至是没心没肺。我走路没那么快了,行动没那么敏捷了,说话声小了,在家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声响了。

  当时我只是点了点头当作回应,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我母亲继续说下去。

  “你还记得你有多害怕过街天桥的楼梯?它们不是密封的,当中有很宽的缝,自从那以后,你再也不抓住我的手……”她不再往下说了。

  十六岁,第一次和人拥抱时,我觉得难堪,以至于我感觉对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男孩退回到桌边,他随便翻开一本什么书念了起来。因为他缓慢的朗读,静谧渐渐笼罩住我们。我站在仍然钉着粗粗的木条的窗前,背对着他,解开早上编好的马尾。那棵无花果树已经长得很茂盛了,它在黄昏里轻轻地摆来摆去,我的呼吸平稳下来。身后,他向我走来,随着无花果树的节奏,轻柔地摇摆地靠近我,直到最终,贴住我的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不由自主地让一棵树摆布了我。头上的血管轻轻地摇摆,呼吸轻轻地摇摆,皮肤一片片地,轻轻地摇摆,最终,我的内心跟着摇摆起来,摆脱开僵硬的躯体。所有的阻力都消失了,我摇摆着倒向床上。虚弱是如此舒服。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们就应该这样一直相守下去。我们一起度过了四年。然后,连一次小小的风暴也没有,突然就各自驶向了别的航道。

  但我没再和我母亲相互拥抱过。我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呼出,在我呼出这口气时,我尽量缓慢,仿佛这样,我的身体就会慢慢从内向外,膨胀开来,触摸到她。那口气呼完,我起床,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喝完后双手捧着杯子还给我。我突然想把灯关掉,这样就看不到她的样子了。但是我不好意思那样做,于是我坐回床上,身子往后靠了靠。“不早了,”我母亲说,“今天你也累了吧。”但她继续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只好闭上眼睛,闭到后来,真的几乎睡着。

  半夜里,我突然醒来,想到躺在另一个房间里的我母亲。我对自己说,我应该过去看看她。自从我的第二任继父几年前因为胰腺癌去世后,她一直独自一人。我想在她身边躺下。我走进隔壁房间,我母亲躺在床上,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妈”,我喊她。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你要做什么啊?”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很快又睡着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看了看闹钟,已经快凌晨四点了。我突然想到,按照身份证上的生日,我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

  就在十年前,我生日的前一天下午,我知道了一件事。那件事让我那天夜里睡得很差。

  小时候,我常常在吃饭时将自己喜欢吃的一些东西埋进碗底。我母亲很早就给我讲过意大利童话。在那天之后,有多少次,我藏在被子底下,祈祷魔法能把我变得不再存在,因为透不过气来,最后我自己掀开被子,我还是坐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脸红扑扑的。但也许,真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认为自己真的不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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