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甚至觉得,人最后死亡,都并非是因为生命到枯竭的自然结果,真正的原因,就是人在从事“什么都要试一试”的这种有趣的体验中,不小心搞砸了,然后把自己的命给赔上了。
有人说阿三的这套是游戏人生的理论,但阿三认不认同。
12点下班,11:56的时候,阿三就到了公司对面的公交站台。为什么对这个时间点记忆如此深刻,也是有原因的。那时候不知道天蓝不蓝,反正天气很热。
一天冷,一天热;半天冷,半天热。老一点的家伙感叹:这就是临近11月份的天气,那年头,可不是这样子的。
那年头,可不是这样子的。好像这些年这样开头的句子听到了不少,但说这话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是,不是谁都有资格说“那年头”这样颇具资历性的开头语的。
每一次当老家伙们说“那年头”时,阿三就表示高度怀疑,难道那年头真有那么好,这些年真有这么坏?
莫不是因为2012年那场关于世界末日的留言留下的后遗症——从此以后,所以的一切,都好不过2012年以前。
这时候阿三并非在等公车,在他看来,每个午后的计划都是如此安详又美丽。准时下班,过几个马路,躲几辆车,然后坐进小馆子点同样的饭菜。手机的上网端口是彻底关闭了的,也就是说,在等候上饭的间隙,阿三会没有任何事做。那么这点时间,可以用来好好的观察周围的食客,但确实不如“那年头”的风景绚烂,连穿超短裙有白皙美腿的妹妹都将头低到了尘埃里,尽情的玩手机,所以,所有的风景都是一样的,阿三于是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一个无聊的午餐时刻。
吃完午餐,再步行10分钟,就到书店。沉静的时光从这里开始。阿三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是爱书的,但今天中午却突然无故的多出些感慨:大概每天来看书,并非仅仅四爱书吧,恐怕看书能暂时的逃脱现实中很多无法逃脱的东西。
简而言之,看书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
一下子有了这样的领悟,阿三免不了有点感伤,因为他觉得,唯一真正的爱,能让一个人坚持一辈子。如果加入了另外的因素——比如为了逃避,那爱这件事就会变得不那么纯粹,就像身患重症的人,他的生命,随时会终结。
至于看书,这样的好习惯,恐怕也会随时终结,只是不知道时间点在哪儿。
想到这,阿三就特别痛恨“逃避”,但他无法摆脱。到底逃避什么,阿三想在这样的午后给自己做个归纳,让掺入杂质的爱好得到纠正,但后来他发现这是徒劳的,当真正去想“逃避”这事的时候,他想不出它后边潜伏的一长串难题,于是“逃避”这时候就成了谜一样虚无的难题。
但眼下,他终究是逃避了。手机响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号码赫然嵌在屏幕上,在蓝色的背景里一闪一闪地,犹豫一会,阿三接起电话,你好都不说,直接说“喂”。
“阿三,去哪儿了?”
阿三听出了,喉咙仿佛含着一口痰,然后发出的声音,来自张亚东。
“我走啦,下班啦。”阿三很尊敬的回答。张亚东是公司的老员工,业务上成绩颇丰,而且私下很看重阿三,所以,他不得不表示这种尊重,尽管来公司几年,他一直保持着和任何人不冷不热的关系。
但人这种动物,谁说得清呢?那么不能不热的对待任何一个人,对待任何一个小团体,结果反而得到无数人的好评和帮助。
阿三想不清楚,也没有用力想,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还说请你吃饭呀,现在在哪儿?”张亚东继续追问。
“噢,”阿三脑子里思绪飞快闪过,不打草稿,谎话就出来了,“公交车上,上车了。”阿三这次依旧找不出拒绝别人请吃饭的理由,但依旧很老练的撒了谎。明明正穿过公交站台,向书店走去。但他也颇为得意,挂了电话,自豪的挺了挺胸。
因为撒谎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年龄都能做到这么游刃有余的。与其说阿三在为自己高超的撒谎技巧自豪,倒不如在为年纪的增长而自豪。
张亚东的饭倒是没有去吃,但一路上阿三又忍不住想起几个月前的事。
那一次公司组织去外地旅游,回来途中办公室主任突发奇想,说要改道,带大家去吃沿途一个县城的饺子。边说边唾沫横飞的描述那饺子味道是如何香艳欲滴,于是大家按捺不住的,开车到饺子店,一气点了十笼饺子。
饺子垒上来时,办公室主任突然宣布,说今天这顿饺子呢,不在公司的支出计划表里,所以,还请大家每人出一百的份子钱,多退少补,回公司再结账。
话一说完,大家都稀里哗啦的拿钱出来,一时间桌子上就堆了一大堆红票子,最后一个扔钱的,就是张亚东,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在他脸上,我们看到一张铁青的脸,脸上写满了愤怒,恰似雷雨来之前的天空,看得我是一头雾水。心里还在想,说不定张亚东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会不会把桌子掀翻。
但亚东到底没有掀翻桌子,只是吃饺子的时候,一个人吃了四笼小饺子,中途没有一句话。办公室主任逗趣地说:“张亚东,多吃点,交了一百,不吃就亏了。”
张亚东憋出一个浅笑,说我压根没有那么想过,唯一的原因,就是这饺子好吃。
饺子吃完,大家继续上路,办公室主任坐另外一车,张亚东终于开始在车上发表他愤怒的言论了:“还是第一次听说公司出去办事,吃饭还要员工自己掏钱的,真是太不像话了。”说完,嘴巴里大口的喘气。
我们坐在后排,看他用力的转着方向盘,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有一个年长的同事开玩笑,说张亚东你一月拿那么高的工资,怎么在乎这么少一点钱,出来玩,高兴就是嘛。
“可不是出来玩的,是公司的公事。”张亚东依然气愤不已。
车子歪歪斜斜的走了大概五分钟,办公室主任的车挡在了张亚东车前,她走到张亚东门前,示意他摇下窗户,然后右手捏成拳头,伸到张亚东手心里。对他窃窃私语一番。
办公室主任走后,张亚东脸上突然就有了笑意,车子也开得稳稳当当,同事问,张亚东,办公室主任是不是退钱给你了,我都看你笑了。
“我有吗?”张亚东回过头来,极力掩藏笑脸,“我就说嘛,出来办公,怎么会吃自己。”
这时全车人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地笑起来,张亚东这时才知道,原来之前的那一幕,只有自己一人被蒙在鼓里。办公室主任为什么要故意这么逗一下张亚东,为的就是向大家展示一下,张亚东确实是名不虚传的铁公鸡。
所以朋友问阿三,为什么不去张亚东的饭局时,阿三就给朋友说了张亚东这样一个故事。
既然张亚东的饭没有去吃,但中午饭总得解决,阿三在步行街的一家过桥米线店点了份炒饭。点完饭,老板提醒阿三,十元。
阿三从裤子里摸出百元大钞,递给老板,老板开始找零钱:二十、四十、六十、九十、一百。
老板数钱的时候,阿三也在心里跟着数,老板数了两次,阿三也同时数两次。这是他的习惯,无论买什么东西,老板找钱时候,自己都跟着老板数,这样老板把钱找给自己时,就不用自己再点一次,可以直接放进袋子里了。
但这次阿三发现不对,老板连点两次,都好像是一百,把钱递给自己时,并没有在那一百里面抽出十元饭钱。阿三觉得今天这老板简直奇怪了,难道是饭吃完再收钱。那也没有必要在点餐的时候,给自己兑换成零钞啊。
难道今天要吃霸王餐了?
阿三坐在凳子上等饭上来,心里这样很有趣的想。
当然这不是阿三人生以来第二次吃霸王餐的经历,至于别人,到底有没有吃过霸王餐,阿三不能确定。但在他来看,人一生,总该有一次霸王餐的经历吧。人家都痛恨吃霸王餐的人,认为这种人非奸即盗 ,但阿三偏偏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霸王餐简直就是一次美妙的人生体验,所谓人生苦短,不都试一试,就这么死去,简直太过可惜。
阿三甚至觉得,人最后死亡,都并非是因为生命到枯竭的自然结果,真正的原因,就是人在从事“什么都要试一试”的这种有趣的体验中,不小心搞砸了,然后把自己的命给赔上了。
有人说阿三的这套是游戏人生的理论,但阿三认不认同。
“体验人生的各种而已。”他辩解。
现在他坐在这里,一边吃炒饭,一边思索第一次吃霸王餐的经历。同时关注老板的举动:他正拿报纸悠闲地看,一边吃一碗面。丝毫想不起居然没有收阿三的饭钱。
“看来这顿霸王餐是妥妥的了。”阿三这样愉快的想,但又禁不止心里升起遗憾的感受。
小时候也有一次吃霸王餐的经历,和大自己五岁的孩子去镇上的饭馆吃饭,那是人生第一次去饭馆。吃晚饭,那个孩子对阿三说:“你快出去,动作要快,出去后就在对面等我。”
吃完饭,阿三很淡定的走了出去。在饭馆对面等那孩子。不久,那孩子也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拉着他,一溜烟的跑到场镇的另一边,停下来,他气喘吁吁的问那孩子,我们跑什么啊?
“你吃了猪头肉,红烧豆腐,回锅肉,但你手上有多少钱?”那孩子问阿三。
阿三摊开手掌:“两元。”
“那就对了,”那孩子笑着弯腰,“我也没有钱,吃了那么多饭钱,不叫你跑,那不是要被抓去抵债才行?”
那一次阿三害怕极了,即便跑到场镇另一边,也总是感觉后边有人追过来。总归是相安无事,第一次的霸王餐经历完美无缺,没有任何差错。甚至让人难以忘记。
“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兴奋和恐惧了。那时候没有钱,吃霸王餐,即便那么一次,都觉得特别的了不起,但现在,仅仅觉得一点点有趣。”
如果今天被发现了怎么办?最后阿三问自己。一秒钟后,他又笑了,随便哈哈一笑,对老板说,不是付了么?
如果老板说只是找你零钱,没有扣饭钱,那自己就打个哈哈,补上便是,没有什么可羞愧的。
又不是天生吃霸王餐的人。阿三这样安慰自己。
离开的时候,阿三依旧迈着悠闲的步子,争取达到平常那种宠辱不惊的姿态。但每迈一步,还是那么一点犹豫,好像每一步都在等一个声音:“喂,先生,饭钱忘了付呢?”
不过最后都没有等到那个声音。阿三的霸王餐,人生的第二次居然完成,完美无瑕。
过了拐角,阿三摸出手机发短信,他甚至都不用摸出那卷钱重新数下,正好一百的零钞,我同老板一起数过,不会错。
所以阿三直接发短信给几个朋友:我递给他一百元,说要炒饭。他回复我说,十元。说完拿出百元的零钞,连数两遍,然后一张不留的又归还我。我走的时候,很慢,很淡定,他居然也不理我。
短信发完后,很短的时间,朋友就回短信了,几乎都是一种说法:哈哈,你娃娃吃人家霸王餐,有点意思。”
阿三也得意,但又开始觉得不完美。总该有人假装的谴责一下吧,比如说“把钱归还人家吧,总之是不道德的事。”
但确实没有人这样谴责。大概人人都想着在无聊的生活里制造点,遇见点不违法但违背点小道德的事件?
阿三也不清楚其他人怎样想的。
直到下午三点,看完一本关于和疯子对话的书出来,阿三才想起摸出那卷钱数一数:二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十.
数第一次的时候,阿三笑自己,这么粗心,做生意肯定像那老板,要亏死。明明一百,数成九十。
又胸有成竹的数一遍,这下心里有点空了,还是九十。
二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十,阿三又数了第三遍,这一次,他确认,人生的第二次霸王餐不过是个美丽的梦,随着心里默念着“九十”结束,他才甘心的把钱收起,然后笑自己:世上哪儿有那么粗心的店老板。
末了,他再一一给那些先前发过短信的朋友回一条短信:后来,我又拿出他找我的零钱数了三遍,九十。
这一次,只有一个人回他短信,只有一个字: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