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老家折腾了一个多月。他逢人便说,我要接他来南方的城市和我们住一块儿。家里油盐酱醋之类不能保存的东西他一一分给了邻居,几只喂了三年还在下蛋的老母鸡也卖了。捏着那几十块钱,父亲很想把鸡再换回来,却没人每天早上再给它们喂食,只得作罢。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父亲按照我说的地点去县城坐了长途汽车,来到这个从没想过他也会来的南方城市。接到和父亲同车老乡的电话,说父亲已到站下了车。我赶往车站的时候,却不见父亲的影子。围着车站我转了半个多小时,正在焦虑,手机响了。本地的座机号码,是父亲有些激动的声音。我大声责怪,为何乱走,害我找不着他。
电话里父亲唯唯诺诺,“刚才有个人说是你叫他来接我,我就跟他来了。他说有事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这么久没见他回来,我才借小店的电话找你。”
我突然觉得我太过大声,父亲也许被我吓着了。我早该配个手机给他,却也不会有这等事儿来。我问清楚他的方位,让他走到大街上来,我再去找他。
我见到父亲的时候,心猛地一颤。曾经在我眼里高大的父亲,此刻却是那么的矮小瘦弱。白发渐多的他曲着腰,背着一个我曾用过的大牛仔布包。两手各提着一大包东西,看上去很沉。我停了车,去到马路对面接过父亲的行李。拦着过往的车辆,“慢点,看车!”
“您怎么跟别人跑了呢?认不到的人也信?”我边走边责怪。
父亲紧跟在我旁边,抬起头怯怯地望着我,“那个人说你没空,派他来接我的嘛。”
“那他有说我的名字吗?”
“没有。”
“他说先带我到对面市场拿点货。又说钱不够,让我借点钱给他,回去就还我。”
“给他了?给了多少?”我真气不打一处来,父亲并不是百分百没出过门的乡下农民,怎么也会上这当?
“我哪会给他那么多,就几十块零钱。整钱我都放在底层衣服里的。”父亲这时似乎才明白受骗了,又激动起来,嘴唇发抖。平时他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不到一个小时,几十块钱不见了,他一定心痛死了。
“下次别那么好心了。防着点,这城市不象家里,坏人多的是。”
父亲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他的眼里,我看到了泪水。
晚上洗澡之后,父亲翻出那几大包东西,有花生、豌豆等等,带给我们的都是他自己种的东西。他想抱抱我儿子,可儿子却只顾看电视,草草和父亲打个招呼便关注他的少儿频道了。父亲想和我们坐在一起看看电视,可我们爱看的频道他却听不懂。他便早早睡下,翻来翻去,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早上,我们还在睡梦中,父亲却早已起来,坐在房里,傻傻地不知去处。随我们去自己店里吃了早餐,坐在门口又不知去处。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带父亲去我上班的地方,他在路上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他想回家。
我很诧异。在老家,很多象他这样的老人想在子女身边,很多人想到城市里住上一些日子,很多人想象他一样可以悠闲自在不用劳作。可是,现在父亲却对我说,他想回家!
“为什么?这边不好吗?”
“不习惯!”
对,不习惯。没的熟悉的邻居可以说话,没有山野的风光可以眺望,没有家乡简单却可口的饭菜,听不到家乡的口音,听不到鸟儿的歌声,看不到房顶上的炊烟,也闻不到家乡土地的味道。城市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紧张,那么现实,那么地没有人情味儿。
我还是极力挽留父亲住多了三个月,但他执意要回家。我陪父亲坐车去买回家车票的那天,天上下起了小雨。回来的路上,我想拦车,父亲说想和我走走路。我想买把雨伞给父亲,也被他拒绝了。“就这样,我们爷俩好久没这样走过了。就这样走吧。”
稀疏的白发沾在父亲皱巴巴的额头,父亲更瘦了。南方的生活可能真的让他不习惯,我见不到他快乐的样子。
“为什么一定要回去?这时候回去,家里连菜都没有。”
“我得回去。你接我到这里住这么久,也够了。”父亲擦擦脸上的雨水。
“回去我种点菜,过年还是有菜吃的。”
“在这边吃不好?住不惯?”
“我们两父子,我不说假话。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开支大,我又帮不了你们的忙。我回去可以帮你看看家。到时候你们回去,起码不用准备什么嘛。”
中午,我带父亲去“真功夫”吃了一个快餐的套餐。对他来说,一餐饭花了五、六十块,那是一次豪华的午饭。下午,我和父亲去公园里在雨中又走了很久,直到都累了,我们才打车回家。那是我长大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父亲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
父亲在回家半年后不久便突然去世了,没有任何征兆和痛苦,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在他的柜桶里,我看到我给他的零花钱还叠得整整齐齐,一共是两千块。
后来,我习惯性地按下电话号码,那一头,“嘟嘟”地响个不停,直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才猛然想起父亲不在家。
现在,轮到我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