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每个周一的早晨都要开会，所以王组长特别提醒我周一那天早点来。
　　
　　清晨七点半的阳光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蔚蓝的天幕上看不见一丝白云，是风将它们粗鲁地驱散，它们只好远远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也许在那个地方正有一枚笑呵呵的孩子举头盯着流云飘逸的身姿，世界宽广，一定有那样一个孩童，他的眼睛是绝对的清亮，无忧无虑而自由自在的生活是他内心渴望的全部。而我，置身在平行的时空里，仰望着无垠的天穹，我急切地想知道，漫漫炎日何时才会画上一只清凉舒心的句号？是的，我非常急切地盼望着，因为上海的夏天实在酷热得很，不适宜那些买不起风扇买不起空调的贫苦人生存。
　　
　　微风轻轻地吹，虽然太阳灼热的光芒被工厂的高墙挡住，但是站在最末一排的我还是感到了强度适中的热，七分裤也不能使我占据多少凉爽的优势，小腿上匍匐着的腿毛眼看着就要直起身了，被囚禁在内裤里的小鸡鸡最是受苦，又没胆不穿内裤。
　　
　　开会，大概自古以来就尤其需要听众，要不然，台上的领导就没法说下去。而工厂里的领导几乎都是一等一的废话传达器，官大的把最凑近官小的耳朵，以显得亲密无间，也有意无意地向旁人传达上下级领导之间深厚的工作革命感情，信息的最终接受者就是浩浩荡荡的工人了。你瞧，你听，台上那位主任絮絮叨叨说了快二十分钟了，还是没能说清几个简单的问题，换做是我我只需几句话就可陈述清楚。
　　
　　听说台上正在发表长篇演讲的领导也是贵州人，身材矮小而强壮，一条休闲裤足以衬托出他的臀部浑圆，灰色衬衫扎进裤腰内，大眼睛，如果他有意瞪大眼睛，一定很容易震慑住正在同他协商或者争论的人，胆小的工人往往在他的瞪大的眼珠里是低着头的，如果看得仔细一点，我想一定还能看见他眼睛里扑腾扑腾的怒火。不仅如此，他说话的声音已是饱满而响亮，底气十足，谁叫人家是领导呢，要是他再稍微提高桑音，那么正在申请辞职或请假的打工妹很有可能就泪眼汪汪，声音也就变得微弱而沙哑了。
　　
　　王组长，我的那个组长，背手站在主任的左边，一副傲视群雄的样子，他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一身黑体恤半截牛仔裤的装扮，发型总是不忘梳得一丝不苟，生怕别人笑话似的。第一次开会就勾起了我的深恶痛绝，领导在上面说得口干舌燥，工人站在下面自顾自地骚动，东张西望，好像五岁的孩子患上了小儿多动症，因为工人有恃无恐啊，他们已在意识深处打下深深的烙印，领导说了之后组长还要再说三遍，而且领导强调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打扫卫生的要注意死角、搬货的要轻拿轻放、货位不整理有序的组长就等着批评等等一些分量不大的废话，反正他们也不怕耽误正常的工作时间，因为开会那天工人必须早到二十分钟。
　　
　　每天都是机械式的单调工作，王组长领来货单之后，一群打工仔就争相抢着去配货、装货，我听一个老员工说，试用期结束后，工资就是案件计算的，但是达不到基本工资标准的配货员，也就是每天的工作量并没有超过规定的工作量的，月底拿的就是保底工资一千六，除去保险什么的其他苛捐杂税，新来的工人第一个月大概只能拿一千七八的微薄工资，当然，还得算上加班费。第一个星期之后，每周上班六天，休息一天，周六算加班，双倍工资。
　　
　　王组长对我貌似特别关照，吩咐我做这做那时，说话的语气非常温和。他对我怎么样，我就怎样回报他，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为人处世的颠扑不破的真言，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践行才是。
　　
　　组长级别以上的大官小官在工厂里基本上无事可做，一整天都是无比悠闲自在的，东逛逛西瞧瞧的，碰到稍微好看一点的打工妹就去随便撩拨，影响人家工作。偶尔看在眼里，自己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好看的妹子没有几个，但是天生开朗活泼却又内向不主动的我从来不轻易积极凑上去搭讪，三十五度的高温使我的热情冷却而难受了许多，同时也杀死了无数生育后代时所需的荷尔蒙激素，更重要的是，我很快就离开了，没必要花时间到处去勾引小女生的春心，惹得人家难耐不已，打工仔也是有个人修养的。
　　
　　然而，和我同在一组的女生只有四个，一个大腿根特别粗，长得一张不能再进行细分的大众脸，但我感觉她的人品还是很不错，一般不怎么实在漂亮的女生，心地都不会太狠毒，狠毒的心需要好的皮囊包裹和隐藏，不同于有趣的灵魂不太急需一副娇美的躯壳。
　　
　　另外三个女生看起来要小很多，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她们的年龄应该在十七岁左右，而且身材娇小，似乎很瘦弱。她们总是任劳任怨地工作着，她们的工作是负责扫码，将已经配好的货物扫码，她们的工资是按件计算的，每天扫码好几万的数量，工资还不到一百块。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前我还常常站在叉车上羡慕她们的轻松呢。
　　
　　配货需要体力，一使劲全身就冒汗，我大腿上的劣质短裤被汗水浸湿，变得皱皱巴巴的。就这样，我每天和啤酒、卫生纸、洗衣液、洗衣粉、各式各样的饮料打交道。如果当天气温超过三十五度，厂里会给工人们发一瓶盐类矿泉水，起初我并不知道那是发给工人的微小福利，也就不敢过去拿。王组长危坐在写字台旁边，翘着二郎腿，看我忙得满头大汗，温和地叫我过去拿水喝。除了盐类矿泉水，工厂还给工人发一块毛巾、肥皂什么的，但是没有我的份，凡是进厂不满一月的都无福享受，这是工厂的规定。我第一次知道，在工厂的时间越久，辈分就越高，得到的工资待遇就越好，哪怕配货也得到不一样的关照。
　　
　　货单的简易程度不一样，组长一拿到手就会进行分配，那些数量大的货单只能是老员工所享受，剩下的七零八碎的数量少的货单就归新员工了。货单的不一样，决定了你的配货量，老员工的货单永远比新员工的货单要方便容易得多，长长的一大条货单几乎就是同一款货物，也就用不着开着叉车跑来跑去而浪费时间，所以，老员工配好了一车又一车高高的货物，新员工还在磨叽第一张配货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