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农村,十分向往过年。
向往过年,那是因为过年有一年中最丰盛的年饭之享。
在我的记忆里,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妈妈精打细算,厉行节约,她积攒一年到头的美味佳肴,我们只有过年才能尽情享用。那时候农村过年,不像现在城里过年下馆子。乡下团年,都选择在中午,有的美食,头天晚上就得开始煮,如猪脚和海带就是头天晚上开始炖,且要炖满满一鼎锅。灶里烧块子柴,睡前悖(音beì)火,悖火就是把未烧尽的块子柴团在灶中央,然后用灰将其覆盖,这样火种不灭,灶里彻夜通红。这是家乡的一种习俗,既有微火炖猪脚之效,又有预示来年红红火火之意。第二天早上,妈妈一大早就起床了,她首先将锅里的猪脚海带再次舀进鼎锅,然后将猪头腊肉香肠萝卜一锅煮,煮熟之后,她得把肉食捞出来放在筲箕里凉着待切,再将萝卜与汤舀到缸砵里,目的在于腾锅它用。鼎锅里的猪脚海带,还得与炸酥肉、炒小菜、孔干饭等一系列烹饪一起炖着。我家人多,兄弟姊妹六个,人人喜欢吃酥肉,每逢过年,酥肉必炸,团年过后,往往要剩垒尖满弦一筲箕,足足有三、四斤之重。端上桌子的菜肴,荤菜居多,主要有肥大块、猪头肉、干酥肉、糖熬肉、盐煎肉、香肠、猪脚海带汤、不少年份还要杀个鸡炖起,唯一缺少的是年年有余(鱼)这道菜,那是因为家里穷,买不起鱼的缘故。团年饭桌上的菜,最有特色的是肥大块。肥大块多用很肥的宝肋腊肉切割而成,切好的肉在锅里爆出油后,加入水腌菜(或萝卜弦、或大头菜)炒几下就做成了。肥大块大的有巴掌大,最上面的肉横过碗口两边还悬着。重的一块接近一两重,一般很难吃下三、四块的。因为是腊肉,略显黄色,拈起对着光看,晶莹剔透,色香味俱佳,直叫人垂涎欲滴。我常常放筷子前还想吃,但怕吃不完而不敢拈。为此,不知到少次怨妈妈切的太大块了,免不了事后要问妈妈:“过年的肥大块为什么要切那么大?”妈妈每次的回答都是:“是为了让你们少吃点才切那么大块的!”实际上,那是一种纯朴民俗的体现,是待客热情大方的方式,是彰显富余的表现手法。猪头的葱嘴、耳朵会留下过客时做下酒菜,其余的切好就端上桌,每片肉的大小要比肥大块小些。猪脚和鸡肉,熟透得已经骨肉分离,偶有肉附着在骨头上,只需用筷子夹着骨头一吸便可以把肉吸进嘴里。团年后剩下的猪脚海带汤,初一泡面,就是绝美佳肴。其他美食还有油炸红苕丸子,新鲜瘦肉炒莴笋等,素菜每桌一般有三四个。吃团年饭所请的客人,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兄弟姐妹等,后来大哥分家了,姐姐出嫁了,也要请回过年,请朋友吃团年饭的很少见。我家团年少则两三桌,多则四五桌。最高长辈中年长者坐上席,上席坐齐后,最高长辈中年次者和次高长辈坐下席,我们小字辈只有分坐左右两边的份。有时候,爸爸还要把要饮酒的客人尽量安排在一桌,以便行酒令。
文化大革命期间,生活紧张,粮食匮乏,肉食尤为稀缺,记得我家有几年在吃团年饭之前,上每位客人先吃诺大一碗糯米饭,美其名曰吃茶。吃茶的目的在于让客人先填饱肚子,以达到团年时客人少吃肉食的目的。
向往过年,那是因为大年三十晚上有得压岁钱之喜。
小的时候,我的瞌睡很多,往往在晚上七点左右在家里不管哪里倒地便睡,很多时间是睡在灶前的柴草上的。吃晚饭要被打醒才能开口,这样也多是一边哭,一边吃,一边睡才能吃完。但是,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弟兄几个是没有瞌睡的,因为要等着大人给压岁钱。生产队干活要接近天黑才收工,大人收工回到家后才有时间做家务,久而久之,农村便养成了入夜后才开始做家务的不良习惯,大年三十也不例外。推磨、砍猪草、煮夜饭、煮猪稍、喂猪等家务活忙完后,全家人还要一起围着脚盆洗个热水脚,这次洗脚很讲究,既要把膝盖以下反复洗礼。又不能洗过膝盖,否则就叫洗翻了山,那样来年的吃食运就会大打折扣。初,水很烫,脚放进脚盆的水里就得马上缩回来,把脚踏在脚盆口沿上。如此反复试探,待水温适宜了,才能将双脚泡入水里,洗脚要洗烫并用,搓揉兼施。如是洗脚,旨在干干净净迎新年。洗完脚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了,这时候爸爸才开始给压岁钱,一般情况下,我们每人能得四角钱压岁钱,最多的年份也不过一块钱。得到压岁钱,我们兴奋,夜不能寐,一家人就灯围桌散吹闲谈,古今中外,天南海北无所不及,话题往往会涉及为什么不早点给压岁钱的问题,妈妈总是回答:“早把钱给了你们,你们早就睡了,哪个来守岁!”。从此,我便知道了过年有“守岁”之说。
向往过年,那是因为大年初一上街有钱买零食吃之乐。
大年初一街上很热闹,小孩喜欢的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我们常常上街用压岁钱买豌豆糕、甘蔗、花生等零食吃。豌豆糕实际上是油炸食品,豌豆之间有面粉(或豆粉)连接,豌豆被面粉包裹着,豌豆与豌豆之间的面粉薄些,因此豌豆会明显突出。豌豆糕可能是用刮凉粉的圆形刮子提着在滚油里炸成的,吃起来香脆可口,要五分钱一个。口渴了,买一杯老鹰凉茶喝了解渴,老鹰茶一分钱一杯,用老式啤酒杯一样的玻璃杯盛着,卖茶者一般在一张课桌一样的桌上整齐地摆放八到十个杯子,每个杯子盛满茶后,就用一张见方十公分左右的玻璃盖上。喝茶者给钱后,卖茶者将边缘杯上盖茶的玻璃滑离杯子后拿走,口渴的喝茶者端起来一饮而尽。零食开支后剩下的钱,我都用作买小人书。后来上学读书了,初一用后剩下的钱,就交给妈妈存起交学费。
向往过年,那是因为初一之后还有过客和走人户之趣。
农村过客走人户,从正月初二开始,到元宵节才结束,素有“正(音zhè)半年”之说。过客走人户,农村和城里的差别是很大的。农村的过客,一般是有新年客来才叫过客,新年客就是前一年结婚的亲戚,这对新人,新年初一下午拜媒人,初二起开始拜新年,走到那家就是那家的新年客,新年客拜新年的礼物,一般是两把面、两包可尔糖之类的礼物,走遍所有人户后,这份礼物最后还得回到新年客手中。同时,新年客拜到那家,那家还要打发,打发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红包。新年客走到那家,那家就遍请亲戚朋友,这就是农村所谓的过客。人情客往走得宽的,与新年客一起同行走一家亲戚的客人,客人队伍长达两根田坎,如遇坡坎转弯,往往出现一路人见头不见尾的壮观场面。因此,农村过客坐五六桌乃至更多,是屡见不鲜的事。过客的下酒菜,十分丰盛,什么葱嘴耳朵,肚条舌头,心子肝子,香肠豆干,瓜子花生等一应俱全,家家户户,桌上摆的下酒菜的干盘子,少则十个,多则二十 ,酒席之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酒过三巡,划拳行令,非常热闹。我小的时候,虽然喝酒没门,但是下酒菜可以管够,时而要块葱嘴吃,转身拿片耳朵嚼,跳几下又抓颗花生剥……倒也其乐无穷。
我的过年情结,虽说不是与生俱来,但在我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昔日农村过年的丰盛美食和热闹场面,至今历历在目。近几年回老家过年,所见景况,远不如前,不少优秀传统,有的濒临失传,有的销声匿迹,如悖火、拜新年之俗和恭请长者坐上席之礼就是如此。每每想到此处,总有怅然若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