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杏树生长于旧居窑洞迎门的小院边,至今仍摇曳在我的记忆之中。
老杏树为爷奶所植。我能记起它时,树桩已有桶般粗细,老皮龟裂,疣突虬盘,一人高处分了杈,枝桠是遒劲刚放的笔势,谋其高而探其远,最大限度地占据了小院的空间。通身铁干虬枝,凝重刚放,颇得梅的神韵。树下一圈青石摆开,尽存山野时的原貌,供一家人春时看花,夏中歇荫,秋节小憩,冬来作砧。小院因此而风雅,充满富足的情致。
花发于岁首早春,尚是寒风料峭时,密而红艳的花骨朵儿一夜间全炸开,无一片叶相伴,酷似驻足的绯云凝滞的霞。爷奶常常呆呆的望着一树的花裂开干瘪的嘴憨憨的笑,品咂着人世报偿的富足与欣喜。
儿时猴性,恨不钻天入地,朝天戳个大窟窿,攀枝折花自是拿手好戏,一枝红杏在手大约算得天下第一等的富贵与风流。只是须十分的小心在意,奶奶是绝对称职的护花神,决不许我们这些孙男孙女染指那花儿朵儿,说春时一朵花,夏时一个果。“别小看了这果果,灾荒年救活过全家人的命哩!”
然而少不更事,哪里听得懂这话的分量,觑个空照旧蹿于树端折一枝溜之乎也,将那粉红的杏花鬼给男女玩伴看,然后一枝一瓣的撕扯下来,交于东风,付给流水,直把那风熏成香的,把水染作红色,一颗童真的心始得到最大的满足与刺激的快乐。
野蜂吟老了杏花,黄嫩的叶片儿顶上来,便有了豆粒儿大小的小杏儿。自此,我那常吞糠咽菜的胃肠再没有受多大委屈,尽管那小杏儿酸涩倒牙,我仍啮而啖之,乐此不彼。自然一切都是偷着干的,可次数多了难免不会马失前蹄,一次终被奶奶生擒活捉于树端。爷奶年过四十方有大伯、父亲,上边是几个极不受重视的姑母;到我这辈,上边又是两个被奶奶骂作“烂X小妞”的堂姐,我一贯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飞了的宝贝疙瘩。可此时与那杏儿相比,竟成次要,一柄笤帚把儿扎扎实实抽打于屁股肌肉丰满处,一打一骂曰:“毁家败物的东西,吃盐了不吃?点灯了不点?穿衣了不穿?活人了不活?”若是杏儿初熟,话语又多一层:“那杏核哩,扔哪了?能熬油能卖钱哩,知呀不知?知呀不知?”父母疼儿子疼得紧,可面对奶奶气急败坏的铁青色面色,都不敢出面护短,倒一味随声附和道:“皮紧着哩,就得打,看你还敢不敢糟害东西!”唯爷爷掂量出杏与孙子两者的轻重,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与奶奶吵呀闹的,把我死拖活拽的救援出去。
然终不敢结怨于奶奶。不光因为她老人家一生刚强,勤于田头灶台精于针工纺织,于劳苦功高上建立起家庭的崇高威望,而的的确确认为是我暴殄天物,把事做错了。可不久对奶奶颇有些出尔反尔的举动,很有些愤愤然不平起来。
麦收前后,呼为“麦黄杏”的老杏树应节令而黄熟,微风撩动,在枝头舞动金黄,闪烁笑靥,便有村邻和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来串门儿,对奶奶称奶呼婶,有意无意把话题扯到杏上来。奶奶一头银发下满是皱纹的脸攒成一朵绉菊,张罗了篮筐凳子,吩咐我或堂弟上树摘杏,而且须是向阳一面成熟得好的,让他(她)们尝鲜。亦有那货郎挑儿、卖盆贩醋的小买卖人来到门前,一见那满树黄灿,再也走不动似的搁挑儿坐在杏树下的青石上,与奶奶搭讪:“好大娘,大热天走渴了,卖个斤斤把把解渴吧。”奶奶一脸的不高兴:“卖啥呀,桃李果,张口货,来到了树下,吃就是了!”于是又撵我们弟兄上树摘杏,说大热天担担子满世界的跑,很是遭罪。
奶奶的慷慨还远非如此。卸杏了,奶奶合不拢嘴地笑着审视窑洞里到处金灿灿堆放的杏,像大富翁欣赏他的万贯家产。而后仔细分出几篮子杏来,打发我们孙男孙女分头送给村邻品尝,一个村子溜溜拉拉几十户都要送到。奇怪的是从爷爷、伯父母、父母到堂姐堂弟妹,无一人表示异议,仿佛非这样才酬谢得乡谊,合乎于礼数。记得每到一户人家,学着奶奶教给的话把杏用升子量出来交给房主人,不外乎都赢得了一盘盘喜滋滋的笑脸。一些人家说啥也不让我空手返回,硬把当年第一茬的韭菜、瓜豆角什么的塞到我篮子里,再搭配几句感激至深的话让我捎给奶奶,那篮子再擓回来,忽然觉得分量好重,对奶奶的悭啬与慷慨,欲辩证还艰难,似明白仍糊涂,终于归于童年的懵懂与迷惘。
跟爷爷去十五里外的古集镇卖杏,一路野花拥山径踏两脚芳香,流霞染薄雾镀一身霓彩。在镇里街街巷巷的游走中,爷爷扯开喉咙吆喝:“卖杏喽,卖杏喽!”悠长的尾音在青石铺街的幽邃潮湿小巷里久久回旋。不一会就有许多小孩妇女们围拢来,孩子们哭闹着要吃杏,作母亲的却百般挑剔,迟迟不决,直至看到爷爷示意的尚带有的新鲜枝叶的杏,始信刚从树上摘下,而不是街头小贩用谷糠焐黄那种尽失酸甜硬脆的杏,方纷纷下手挑拣。爷爷表现出至仁至厚的宽让,任她们挑拣了,还每个人多绕几个进去,使那些心眼极小的女人们满意地放下钱或鸡蛋离去。剩下的青杏,钱给一个不给一个,便送了那些馋嘴的孩子们。
然而老杏树留给我的记忆并非都是美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年用平时捡拾积攒的杏核敲出杏仁熬油后,面对一大锅白汪汪的杏仁渣儿,奶奶硬舍不得当肥料施于田间,说用它熬了汤再香不过。一向孝顺的大伯和父亲竭尽全力地反对:“娘,这是苦杏仁,弄不好会毒死人的!”这绝非危言耸听,早就听闻,食堂化时一家人用苦杏仁渣煮饭,数口人全部中毒死亡。还有一个妇女熬不住饥饿嚼吃了一把火边烧烤过的苦杏仁,也中毒毙命!可奶奶坚持说并不都是这样,只要脱好了毒就没事了。所谓脱毒全在于冷水浸泡这样一个过程,至于如何掌握火候,缺乏化学知识的农户一概不晓,只能拿命去碰运气。可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犯了倔脾气,赌气之下非要食用不可。大伯反复劝奶奶不下,一反平时百依百顺的常态,雷霆大怒地发起庄稼火:“娘,你要是硬要吃,做儿子的也拦不住,可要有个三长两短,别怪你儿子没有尽到孝道——是你把自己害了!”回头又严命:“爹,你不许吃,这个家是男的都不许吃!”大伯尤其强调我和堂弟绝对不准碰那东西,我知道这是把我们弟兄列为了重点保护对象。对伯母和堂姐妹们,大伯则说:“娘们和闺女家,谁不想活人了只管吃,只是到了阴间不要怪我没有阻拦过你们!”我看见高大剽悍的大伯落了泪,泪珠很大,砸在地下很重很响。
在苦杏仁汤弥漫的诱人香气中,在一种恐怖笼罩的不祥气氛中,奶奶带头端起碗,肚子一直闹饥荒的女人们都依次盛了去喝。大伯赌气闷头去睡觉,爷爷、父亲和我们堂兄弟则惴惴不安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午饭后不久,最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喝得最多的伯母和二堂姐首先出现中毒症状,翻肠搅肚的呕吐,面目青灰,四肢冰凉,随后便人事不省。接着包括奶奶在内的食用者都出现类似反应。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大伯从炕上跳起来,又吼着说恨话。父亲急慌慌跑着去求村里唯一懂点医道的老人,得到的办法是鸡毛探喉催吐,再服以绿豆汤、煎甘草水解毒。折腾到小半夜,奶奶等中毒症状较轻的先得以缓解,伯母、二堂姐也从昏迷中苏醒。谢天谢地,总算逃过一劫,没出人命。
这事给了我太深太深的记忆,至今没有丝毫的淡忘。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奶奶曾经为一把青杏而无情责打于我,又甘冒生命危险食用苦杏仁的饭,虽不乏食欲的诱引和赌气成分,可究其缘由俱是一生贫困和苦难养成的节俭习性所使然。可是,贫困和苦难偏偏没使她狭窄自私,反而常揣一颗仁爱厚道之心,乐善好施,将一篮篮的杏拱手送人,甚至于送于陌路人!爷爷亦如此,一生珍细惜小,倍悯天物,可对人却极宽厚,从不计铢较锱。——他们原是极看重了人情,看重了乡谊!在他们的人生规程上,是以仁义博爱为宏旨大端的!
我刚成年,爷奶像老杏树的两片秋叶,于同一年里溘然离世。那年爷爷八十六岁,奶奶八十二岁。出殡时全村不差一户的都来来了人。这在庆吊互通小村也许算不上什么,可众人坦露的哀思悲绪却真诚不伪,“盖棺论定”的口径惊人地一致:二老一生心肠极好,不但和睦乡亲,而且乐行善事,大积了阴德,才享有了这样的高寿。我知这话没有多少科学道理,可我还是尽领了他们的美意:这是乡村对人规格很高的一种评价。爷奶能享得如此殊誉,与他们一生仁义博爱、和睦乡邻分不开!
老杏树也成隔世,或许它只属于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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