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荐:前几天我问姥姥,如今院落全无,那只老猫去了哪里。姥姥轻轻地告诉我,他还在那里,人们去时他依旧会从哪个不知名的角落走出来,怪叫几声。
这故事不知从何说起,也怕说的难以接近,因为它关于我的童年,关于一座旧院,关于一只老猫。
姥姥家的旧四合院是他的家,我在那里走过一程,它的生命便是足足一生。
小学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喵先生的样子,不,是喵孩子。它住在一方被胶纸封住的黄旧盒子里,盒子不怎么小,当我伸头探过去,只听见一阵窸窣的声响。我在盒外用手撕着胶纸,它在盒内用细小的爪子拨弄着,我们是默契的,但那默契也不尽相同,当然,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到他。
当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当然也看见了我,他是那样的小巧,灰白相间的毛有些尚是粘连着的,但不至于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婴童,没有丝毫啼哭的样子。它爬不出那方盒子,我跪在水泥地上,爬在盒沿边看着他出了神。它可不怎么愿意理会我,只想着怎么爬出来。
当这只喵孩子能够不凭借我的双手独自爬出盒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越顽皮了,起初我可以在那方圈住他的盒子里捉弄他,后来等他的爪子尖利一些,一日一日地便将那盒子的一面纸板也抓的不成样子。他是顺顺利利地逃出了我的掌心,于是他自然也学会了逃出我的眼睛。
说到这里,我也不免要说到姥姥家那座庭院,因为这里是喵先生驻留了一生的地方,也是我的童年影像的最深处。姥姥家的那座院子不怎么大,说是四合院,不过是东西对立的两间木屋和正对着木门的一间正屋,院子靠墙边用白石砖堆砌成一处不小的花圃,里面有一圈文竹我记得最为真切。当然更令我难忘的是花圃边的一架被染红的梯子和那隔断正屋的长廊式的阳台。
还记得那个喵孩子么,他几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逃窜出我的眼睛了,在沙发底,在火炉旁,在各种能躲避开我的物什之下都是他的驻留地。但那时它却逃不出那间正屋去,也自然不能在长廊式的阳台上尽情玩耍,晒晒太阳,正像他起初逃不出那方盒子一样。
后来,他在我失意的那些童年记忆里终于逃出了那间正屋,也逃出了那间阳台,逃到红砖铺就的庭院里去。那时候我依旧上小学,姥姥家虽离我上学的那座城镇有几里地远,我却依旧在周末逃到那里去躲避无味的时光。
有时候我想,我的童年像极了喵先生小时候,总是在一日日地想着逃出去,但索性那时我们想逃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记得有一次,他慵懒地在阳台上伸展着身子,我定在他眼前半蹲着,做一个鬼脸,朝他探过去。我原知道他又要被我追逐着在院子里疯转了,于是故作傻笑。他也是一贯地懒叫几声,立刻竖起耳朵,准备开始逃跑的日常。
他逃出了阳台,逃到红砖铺就的庭院里去,我心想他又要被我捉住了,可接下来的一幕让我难以言表,他扒着花圃的石砖,竟三两下窜了上去——从前他是不能爬上去的。于是我惊奇,同时又激动地想要捉住他。我卖力地跨进花圃,不要说捉住他,这下可好,他竟然顺着花圃的石砖蹦到那红梯的一阶圆柱上去,我踩在姥姥刚浇灌过的湿泥里,就那样定目看着他接下来的举动。首先是在上面站不稳,他那黑白相间的已长得长一些的毛竟竖立起来,不敢跳下去,于是他哆嗦着蹦上了梯子,竟上了屋顶。这短短一幕自然使我一阵战栗。
那是他第一次逃入花圃,逃到屋顶。现在想,那一刻逃上房顶的喵孩子,他一定看到了院墙外的很多很多景物,那是他以前从来不曾看到过的。那一刻,也许他不再是那个喵孩子,因为许多年后他坚信必定会逃出这里,逃出整个庭院。
我再也无法逃去的那个地方,他永远地住着。
在这样一次次的追逐之后,他长大了,他的黑白毛发变得厚实,身上的斑点变得不再那么清晰可见。我自然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己,离开了那所小学,去往一所陌生的中学。当然,周末的我依然会逃到这里来,这时长大了的喵孩子,我已该称作喵先生了。他已经可以逃出这座庭院,去领家的庭院里晒晒太阳,和其它的同他同样宿命的那些喵先生喵小姐一起。我也没有输给这只陪伴我很久的喵先生,在中学里同样认识了很多同学朋友。但是同样令我心有余悸的是,我再也无法捉到他了。
再后来,那也是三年后的事情了,自从我去了中学,姥姥家便搬到我所上学的城镇里来,那里的旧庭院自然是空空的,许久无人居住。在中学那段时间,我也偶尔随父母来过几次旧庭院,于是也有了我后来见过喵先生的那几次。他不管逃到哪里,逃去多久,只要我们进了庭院,还不曾歇下,我只听见几声猫叫,抬头望过去,在生了锈的红梯上总有一个身影迅速的窜下来,我下意识地知道,那便是喵先生了。
当我们离开,他便稳稳地站在那长满了杂草的屋顶上,朝着我们一直顾盼,我知道,他第一次站在那屋顶上的时候,大概也是如今这样。但真正改变的是什么,我也不曾知道。我走在姥姥家门外那条长长的巷子里,他目送着我远去。
我后来才知道,那真的是最后一次。便是昨年,姥姥家那座庭院被拆去。我后来再有幸去过一次,但去时留了一地残砖残瓦,那些砖墙与木屋已经坍弛,花圃与那架红梯再也不知藏在了哪个角落。更令我至今悔过的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喵先生。
我索性安慰着自己,喵先生逃去很远的地方了,是的,他总那么爱逃,逃出盒子,逃出屋宇,再逃出庭院,到如今逃到外面任何一寸土地上去。但令我难以释怀的,是他最终逃出了我的世界。
前几天我问姥姥,如今院落全无,那只老猫去了哪里。姥姥轻轻地告诉我,他还在那里,人们去时他依旧会从哪个不知名的角落走出来,怪叫几声。
我于是想,喵先生像极了我,他是真的逃出去了,但他终究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