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快八十岁了,仍旧很勤快。她的日出而作,深夜而息的日课,一天未曾马虎过。几年前信奉了洋教,仁爱之心更增几分,使她整日为济助操心,我们为儿做女的,单见她高兴,自己也高兴,所以家里的东西尽着由她去施舍,我们并不妨她。
母亲最可称道的,是她有一把好手艺-------一手针黻的绝技。有句老话说“怀技不忘”,虽则年事已高,耄老了,她还是不肯赋闲,寻常缝缝补补,力所能及地忙个不了
我家院子里原有几棵树,挺大。俗话说“松柏之下,其草不蕃”,那一片树荫下面,自然是植草不生,养花不殖的,无所可用。今年早些时候,树木伐了,腾出一隙空地来,颇见空阔,母亲便立意垦出来,拿它做一片园子种。我颇不以为然,一则父母年纪大了,不任劳作,二则我家本有一处园子在别处,寻常由我哥经营着,鲜蔬丰给,用不着她二老着忙。所谓垦地植园不过纯属多余,自讨苦吃罢了。我这样对她说了,她大是不依,说那一片空地,荒着也是荒着,怪可惜的。垦起来种点什么,多少总归方便些。至于劳作之类,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怕。又道:“自小儿到大,农活我拼了一辈子,早已锻炼得腿脚硬绷,赛如钢铁了”。说着就举步抖了抖,颇有点廉颇“一饭斗米,上马示用的味道。又说道:“’大集体‘时候,村上堆土积肥,我一人能担二百斤”。说着笑了,颇为得意。她的话不假,姐姐老对我提起此事,并常笑她的愚,不知投机。母亲就这个老习惯不肯改,有事急忙,无事闲忙。每天总不肯稍息,很少歇下来的时候。前年秋收的时候,她竟敢独挡一面,一人脱出五亩地的花生壳来,真真令人叹绝。
我对母亲说,我们蔬菜丰富,她又要辟地去种,一是多余,二是麻烦。 她说:“我哪里要去种菜,我是种几分棉花田。”我听了纳罕,问她种棉花做什么。母亲道:“说起用处,可就大了。今年喜事临门,大事不断,皮棉着实需要几十斤。你侄子结婚是一,我做奶奶的高兴,能不有个表示,我要做一床新棉被送他。二是王一坤要回来了,他一个小孩子家,怪娇人的。我们这里天寒,比不得南方暖和。如果不穿着厚些,‘冻着’人家可不是玩的(‘冻着’是方言,指‘感冒’)。王一坤是我的外甥,自然是母亲的玄外孙了。我觉得她是多揽闲事,就笑道:“人家王一坤,他父母有的是钱,甭说棉裤棉袄,纵是一身‘火龙毯’,要买人家也买得起,哪里要你操旷心”。母亲不以为然,她道:“买来的棉衣不过是个款样儿,说到暖和上却讲求不来,不顶用的。”又道:“还有,你的被子旧了,冬天盖着嫌冷,还要给你做几床。我年纪大了,眼花耳聋的,如果不趁现在还能凑和,及早赶制两套备下,待我老透了,不中用了,看不见针拈不动线的,哪里还能给你们干呢。待那个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满心里要做,手上却做不来,那才叫人遗憾哩”。我听了这话,顿时大不自在,心下十分沉重起来。她一个尊年人家,精力有限,平时几乎顾自不全,心思还放得这样大,处处躬亲要照抚别人,顾及儿孙,想着身前,念着身后,虑着无限的久远......,这一份慈爱之情,这一种不了之心,它未免来得太重了。这样想来,颇不自己,有些潸潸欲泪的样子了。
母亲是‘言必果’的人,说干就干,不出几日,果然开垦出来了。平整匀称、耕作精细。不大一块地,她还要打上‘畦’,分出‘垄’,冶理得‘南北其亩’,十分象样儿。种上棉花后,她割些野荆之类,做个篱笆围起来,精心可护。‘功夫不负有心人’,秋收的时候,十分丰成。这一片不大的园子,竟然挂满颗颗的棉桃,朵朵暴开暴绽,团团吐出棉絮,盈目一片。远地里眺去,好似落地一场雪,晶亮极了,招眼极了。
皮棉摘了,母亲做了三床被子。一条送我侄,两条留给我。今年冬天天冷,连续不断几场雪,把气温拖得极低,屋檐上冰凌结有数尺长,一排排倒挂下来,颇为壮目。村前池塘里竟然冻个实落,可以“沿冰冰”了(指在冰上玩耍)。就这等大寒的天气,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母亲做的新棉被盖在身上,一点都不冷,相反,老热得出汗。这时候我只好把棉被掀开一角,透透凉气,才可以入睡。
后来,王一坤从深圳回来,母亲做几身厚棉衣给他。因为衣服太厚了,他穿来鼓囊囊的,宛如一只布娃娃。他年纪幼小,不大老实,爱在地上踏雪。满地的积雪,一片洁白,身着笨拙的他,举步蹒跚的样子,实在幼稚极了,十分好玩。我就发个短信给他父亲说,“冬雪来了,一片洁白,王一坤身着厚棉衣,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十分好玩,哇,王一坤变成一只‘小企鹅’了”。他父亲回讯说:”如果是‘小企鹅’,我就放心了,那是虽冷不寒了”。有一件棉衣做得太厚了,穿着弯不得腰,只好拆了重做,去掉一层棉蕊,才洽身起来。母亲却说:“这样虽然方便些,但不及以前暖和了”。唠唠叨叨总有些不放心。
冬天快要过去了,母亲未雨绸缪,早在替王一坤想着,张罗着要为他做几身夹衣,赶在阳春的时候穿。仗着母亲这一把手艺,只要一入春天,天气回暖的时候,王一坤一定会‘破茧脱壳’,一变而为一只‘小天鹅’了,说得确切些,应该是一只‘小彩蝶’吧。
明年母亲八十岁,她无限恩情我无以回报,就写下这篇文章做为奉礼,以祝她八十大寿吧。
娘,祝您万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