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狗的记忆,有不少已经如存久在纸上的钢笔字——模糊掉了。大概五六岁我有深刻记忆时,我家大门口高高的石台阶上就圈卧着一只老态龙钟的大白狗,听父亲说,姐姐出生时,大白狗已经买回,生我时它已有两岁,这么算,我记事时大白狗已有七八岁了。那时大白狗身上的毛已经出现一撮撮像旧棉被结块似的黑渍,但仍还健康,好家伙从堂屋转几圈又回到大门槛低一级的石板上像一岗卫似的守卫着大门,它半圈卧着,张开伸着黄舌头的大嘴振振地踹着气,像狮子般英俊的头,目视着石阶方向的远处。我上学回家时它就这样和善地摇起粗壮的大尾巴迎接我的。
我没记得大白狗在白天里随便“旺旺”地叫过,它的好习惯还有从不偷食油渣之类的东西,这令一家人都不讨厌它。虽如此,也免不了惹我生气,记得有一次我急匆匆地回家,在大门口被它或许是因为迎接我突然站起来拌了我个趔趄,小膝盖跪地,出了血,气了,拿起门边一根指头粗的竹棍朝它的身和头猛敲,大白狗缩着身,低着头围着我发出“嗡嗡”的压抑着的嗅声打转转,用力摇着尾巴,它是尽力想得到我的谅解,像下臣对皇上般的屈服!{此时想起自己四十年前的残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大白狗活到十三岁,这一年,它越来越衰弱,消化不良,呕吐,皮肤出现红斑,瘦了,它仍然圈卧大门口,摇着无力的尾巴,有时身体猛一颤抖,大概某处阵痛而起反应,就费力地将头和舌扭过去咬着舔着。不久,家屋里专门杀生的边眼二哥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和父亲说了几句话,第二天,我读书回来就不见大白狗在大门口石板上迎接我了。印象里,边眼二哥对父亲说,是否拿一碗狗肉来,父亲大概否定了,我反正没有吃着大白狗身上的肉!
那时我不过十岁,对大白狗视乎没有生离死别的悲伤,仅只知道一个家畜死了罢。
这以后接着还养过什么狗,我只能这样说——一个母狗的儿子。
那时我非常厌恶坐在太阳下的廊檐底大人帮我理发,围一块厚布在颈上,汗和细发粘在一起,恨不得剃了一半就结束。而这一次是大哥买回了飞剪,他和父亲算着账,剪一个头二角钱,全家有六个男头(大哥三个儿子都依次排在我的背后,如果我二哥,三哥都在家,就八个了),剪一次就一块二钱了,飞剪花了五块七买,五次便回本。
这个飞剪是大哥卖了两个小狗仔换回的剃头的好家伙。至于母狗和小狗仔的印象我是一点都没有了。
成家生子后我和妻子去城里谋生,儿子们由父母亲照管,父亲考虑得周全,买了只小白狗回家,用意不言而明,孩子拉撒不愁,孩子吃剩掉落的再可利用,很快,小白狗长成了大白狗,孩子们也跑路了,整天抱起老白(他们这样称呼它)亲啊抱啊,如是同类。可是只养了一年,父亲不干了,因为老白是公的,出不得利,(那时日子还有点紧巴)就将它卖了,换了一只母性小黄狗回家,这下父亲的期望就大了,
“好好把她养大吧,生一窝狗仔卖得钱给你两兄弟报名读书!”父亲边喂着小黄狗边训导他的孙子。
孩子们上学了,小黄长变了大黄即老黄。
老黄有老白的健壮,活泼,更有老白的温柔和善通人性,孩子们有时候将小手指伸进她的嘴里,她张大着,流下口水也不敢将嘴巴合拢来,她怕她的利牙伤着她的小伙伴。早上,孩子们背着小书包上学,它飞一般地奔往大门口去,四脚腾起迅如骏马般跟上,超前,只在一瞬间,老黄已经在他们前面两三米处一个身体大回旋站住了,于是孩子们与她站立的身体迎合着,贴近它,说着狗能懂的语言,然后,突然将她甩下,大呼一声“回去啦,我去学校了!”它就不敢再走半步,仰着生气的头目送她的小伙伴远去?????
父亲对老黄算是精心养护,我几次回家都看见他煮好一些猪肺的粥给她吃,像对待个宝贝。
孩子们有一段时间不能和老黄过分亲密了,因为老黄生下了七个小狗仔,这在我家养狗史里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母亲却将它们减了员,说畜生不能生七,也就是不吉利,悄悄地把一个狗仔抛弃了——母亲把家的吉利放在第一位。
那段日子父亲的工作时间增加了一倍。他左右兼顾于孙子与老黄以及六个狗仔之间,同时,他已经有点生理上的变化了,常常在切菜或是正炒菜间锅里务必加水时急着要去小便,大概是老年小便失禁,但是父亲必须将煤气(这时已经用上煤气灶了)调到最小,完事过来再把煮到一半的菜完成。父亲无意间自言自语:“怕是活不久了!”
老黄似乎通点人性!它不会不察觉父亲给它喂猪肺牛肠的次数越来越少吧?父亲的情绪有时变得异常烦躁,当小狗仔争食发生叫嚷或是入窝乱蹿蹿,当着老黄的面就抓起小狗的颈皮毛摔得它“唵唵唵”的惨叫,老黄知趣地避开了。后来,将它的狗仔一个个抓入笼子里等待出卖的时刻,老黄也没有恐吓于人,甚至没有走近来阻止一下!它明显地于它的儿子与主人的爱之天平上偏向主人。
儿子拿着卖六个狗仔得的钱上初中报名。
狗仔出了窝老黄得了皮肤病,一身出现红块块,它往身上疼的部位乱咬着,咬时甚至从嘴皮两边露出洁白且压得紧紧的牙齿。看样子绝对是很难受的,一个星期下来就瘦了半圈。父亲说他不能干了,(那时我们已在镇上买了新房做着点生意)把狗卖给我边眼二哥算了,于是老黄就被一个铁笼子关着让我们耳不忍睹而惨叫着离开了我家。
父亲对自己生命的预言竟然灵验,到医院检查已是肝癌晚期。
我们四兄弟秘密商量决定对父亲的病况隐瞒,父亲还差几个月才满七十岁,现如今这个年龄的人还不算很老,父亲还不想死!我依照他的吩咐去药店买了两付中药回,这次我欺骗了父亲同时欺骗了自己,我知道,即便我到东海去挖得灵丹妙药也杀不死父亲身体内的癌细胞了。
看着父亲那么无奈而精疲力尽地坐在一张矮桌子前,两手捂住垂着的头,整个面部那样痛苦的样子,他的儿子们手足无措,无能为力,只得让乌云密布般的空气弥漫在这间空旷的土泥墙房子里。
那天老黄竟然逃了回来,像个跃狱的囚犯,它一到家便直接来到父亲的身边,整个后半身连同竖得高高的尾巴情绪激昂地摆动着,老黄不想怪罪娘家人将它出卖,所以它以此时的怡然自得,欢欢快快将我们对它的残忍的举动忘却了!阴差阳错地,老黄便在我父亲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它的养育者最后几天。
父亲的病床前多了一个忠实的守护者。我们深知不能阻拦
正朝“阎罗王”阴居走去的父亲,但我们想以此行动多报答一滴他的养育之恩!我们一起守护在父亲身边。
老黄或许心里有数,它已经好久未吃上父亲给他煮的牛肠猪肺餐了,它知道父亲正睡在它也常常进去的房间里那张床上不能下来了。开始那几天,它从厨房里它的窝处缓缓朝父亲的房间走进去,在父亲床前停顿片刻并略有所思地发出两声低沉的“呜,呜”,之后又知趣地走出来,它是否能够意识到父亲将永远不能走出这个房间了呢?我猜能够的!不然它怎么在父亲去世前这几天里一直睡在房间的角落处,静静地默默地?我想起,那几天根本没有人给它喂食了,而它竟没有发出一声求食的呼唤。我知道,老黄也在用这样的举动报答父亲的恩情了!
说来奇怪,父亲停息那晚,我们四兄弟出来堂屋吃晚饭,不过五分钟,进去时父亲已经安然了,老黄不知什么时候从角落里站起来,它抬起头在床沿不停地嗅嗅,不停地嗅嗅着,猜想老黄在我父亲最后咽气时或者发现他有一个奇怪的挣扎就站起来了的。我们急忙将父亲的遗体抬到地下让他老人家接上地气。
我们四兄弟议论着,
“竟然没有送父亲最后一眼!”
“有点注定的!”
“天意啊!”
“是老黄给父亲送终。”我补充一句。
父亲的灵柩停在堂屋三天,老黄睡在棺材底下一直没有离开,它后腿缩肚,前脚伸直,头枕前脚,半圈卧睡,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它知道那个陪伴并且养育了它近三年的老人已泰然在这口黑压压的棺材里再不会出来了!
众人“呼噜噜”将灵柩抬起,老黄迅速站起,开始它在棺材底下转几圈,后来灵柩走了,人多脚乱,它只得钻过人们的腿的缝隙挤出大门,再后来我就没注意着我们的老黄了。
几天之后,我从镇上新居回了一躺老屋,经过屋背边眼二哥守果子的毛披房(恕我无情无义,我并非专门去看老黄的),突然传来急切的撕心裂肺的狂叫,“汪,汪!汪汪汪!”我于是朝那方看去,我难道已经把老黄彻底忘记了吗?是它!我们老黄!!它被一根铁链牢牢地套住了脖颈,而它却像一头发怒的野马,后腿站立,高高竖起的两只前脚与头向前冲腾着,我知道它是发现了我才如此冲动的,可是我真的太无情了!我没有救老黄回家的决心!
老黄,你在你那个世界诅咒我吧!诅咒我一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