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

发布时间:2024-07-09 18:04:09

刘海鸣

人,一过四十,怎么说呢?性格就像慢慢变了似的,恋家了,爱自己的亲人了,不斤斤计较了,心态也慢慢从容起来了,突然就珍惜起一切来,名利之心和年轻时相比也淡漠了许多,霎时就关心起自己和家人的健康来,这是不是往孔夫子所说的不惑的境界靠近呢。反正我是莫名地喜欢起比较古旧的东西,这些东西上积淀着时间和永远不能复原的人事,给我以沧桑的感觉,间或还夹有怀旧的情绪。比如旧的桌椅、老院子、古树、雕刻等等。近几年,特别想往乡下那些老村古村跑,所以只要下乡,同事们都会捎带上我。到乡下有什么事儿吗?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想感受一下乡村那独有的氛围,看看山,瞧瞧水,望望云,听听方言。还有麦秸垛,粪堆(这两样现在也很少见到了),玉茭杆,地里被芟了头的秫秸;大头的蜻蜓,黑白相间的喜鹊,小巷中颠颠颠颠跑来跑去的狗,悠闲自在觅食的鸡,拴在树下嘴角流涎反刍的牛,这些都是我愿意看见的景物。或者闻闻绿草的淡爽,花椒的清香,尝尝杏子的酸涩,桑葚的甘美,还有那挂在苍老树枝上红灯笼似的软柿子,点点大红,在树上招摇,勾引得你口水暗涌。最最动人的还不是这些,是那一张张熟悉的老人和小孩儿的脸。经过年深月久的风吹日晒,已是古铜色的沟壑纵横,小孩子呢,吹弹得破的两腮上永远挂着或淡或深的绯红,看着你笑。你瞧,那些屋漏墙倒、扭七趔八的老院子,崩呲裂纹、灰塌火熄地横陈在那里,像曾经辉煌后又破落的人家一样,给人以无限的伤感。这是谁家的房子?里面都住过些什么人?他们都那里去了?想想都不禁让人喟叹。在乡下,一年四季村庄总能把它最自然最真实的一面原封不动地裸露给你,让你阅读,让你联想。

愧怍的很。自从我的父母大人去世后,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是很少回家。即使回去,也是每年一次的清明节回家给祖宗祭祀父母上坟,再就是亲戚朋友家有婚丧嫁娶之事回去随礼。回家少,不是我对我的村庄没感情,恰恰相反,我的童年时光是在村里度过的,和村庄的感情真的是欲说还休,撕拽不清;也不是我居多大的官或有什么本事,别人离不开我,倒是天天给别人打工,受别人驱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日不谋生活,一日就不得食啊!但,只要回去了,有事没事,我是一定要到西坡的老院子转转的。心情是怅怅惘惘的,好像这次不看一眼下次就看不上了似的。走在儿时就熟悉的街巷,恍惚间,看见我的母亲就站在麦田家的后墙根儿,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尽管我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眼里还是不由的潮湿起来。

我家的老院子,位于这个叫豆峪村的一个叫上场的地方,处于村子西南的边缘地带,院子的西南是一座横断面很高的崖,叫大峤崖,这座崖把我们整个村子遮挡的暗了许多。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坐在堂屋的石阶上,对着这座崖唉声叹气,可谁也没有什么办法!它不由分说地挡在这里有多少年了?谁也不知道。上初中时,念“老三篇”中的《愚公移山》一课,也曾疑惑,问:是不是夸蛾氏二子把愚公家门前的太行、王屋两座大山背到咱村来了!老师听了,笑笑,说,也不敢定。别看大峤崖险恶,我村也有人爬上去盗过五灵脂,且是不借助任何现代化攀援工具的那种攀爬。这人叫刘含堂,当过教员,会拉胡琴,会写碗口大的圆圆的彩色毛笔字对联,手脚利索,身轻如燕,在农村也算得上是个异人。其身手,硬要比喻的话,有点像《三侠五义》里的五鼠之一——锦毛鼠白玉堂。院子的西面呢,也还是山,统称西山。只是有了些坡度而已,还是十分的陡峭。爬上西山,是狮脑山,狮子嘴,狮子背,楼子沟等小山,上面这些山名是书面语,土话就叫:狮的脑,狮的嘴,狮的背,楼的沟,外面来的人听着可能有些拗口,但我们村祖辈传流就这么叫下来了,一时半会儿想改也难。再往后面呢,是连阴山,连阴山后面的山,我就不知道了。住在山里,靠山吃山,房子的跟脚便都是石头打的,脚地也是板石墁的,门外街巷也是石头铺的;还是那种黑青的石头,磨的镜子一样光滑,夏天坐上去烫屁股,冬天坐下去又冰人的不行。这个院子实际还不算太老,顶多是民国时期修建的,我之所以称它老院子,是对我而言。其实在村子,比它老的院子有的是。

这个院子是我的曾祖父节衣缩食,顶着饥荒建设起来的,父亲年轻时也曾参与劳动。听老人讲,旧时漳河两岸的农村生活非常清苦,十年九旱,肚子吃不饱是常事,穿就更不用说了,一件衣裳总是补丁摞补丁,实在不能穿了才罢。这从堂屋的门扇上也可看出端倪,两扇门板倒有三种木料拼接而成,其中有一块是杏木做的,中间虫蛀了一个很大的窟窿,心灵手巧的木匠就按窟窿的形状大小做了块同样的木板,用水胶镶了起来,也很好看,像件艺术品。院子背北面南,座落在西山之下,西坡之上。大门因地而异开在院落的最东面,木质的框,木质的门,石头根基,门两侧迎风石上用青石雕刻的花朵“盛开”,是什么花朵?我至今也弄不清楚。可能是一个拙劣的乡下石匠的作品吧。在乡间,讲究一点的院子,格局一般都是五抱三或七抱三,可能由于地形的缘故,老院的房子有点芜杂、粗糙,看起来有些因陋就简的意思。几个风水先生看了这个院子,都是摇头晃脑,说些艮七巽五兑二,艮覆碗坎中满离中虚之类的堪舆术语,总之是这个院子的结构不好,不符合他们所说的八卦机理,需要用“法儿”破一破。怎么破?院子的主人是不大关心的,也不懂。破费倒是肯定的。但我们这个院子住了三家,意见不一,多少年了也没破了。堂屋是四间间架很小的楼房,楼上也仅仅是能站直了人而已。站在楼上可以看到别人家的屋顶,看到西边窑顶上荒凉的酸枣圪针和沙棘刺;也不知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四季都有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或探头探脑,或东张西望。西屋是两孔沿着土崖挖进去而又没有碹过的窑洞,黑而阴森,家人用南窑和北窑区分。北窑,“文化大革命”期间,住过不少下乡蹲点的工作员以及“右派”,这些人在我们老百姓眼里,都是有大本事的人。有一位叫谭玉希的北京人,出身医家,听说家庭成分是资本家。那时我们受的教育是,资本家是剥削和压迫穷人的阶级敌人,坏透了。但谭先生实在不像资本家,恰恰相反,老谭是一脸的和善,且平易近人,像个善解人意的长者。他会针灸会推拿,热心为人看病,颇得村人爱戴。多少年后,才知道,老谭是研究西医学理论方面的学者,曾被长治市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聘为讲师,对当时的晋东南地区医学发展是有贡献的。东屋以前是个比较大的饭厦,我家和我爷爷家分别在里面做饭,后来正式分家的时候,这个饭厦就都分给了我家,再后来父亲拆了,翻盖成两间平房。南屋也是四间,其中一间做了街门过道,过道下面是窄窄的水道,夏天有时有长虫会从里面游出来,金黄的底,黑绿的章,像旧戏里王公大臣穿的蟒袍,让人心惊胆颤。伏天到来时,母亲会和一些婆婆媳妇们在那里衲鞋底,手搓的细麻绳穿过鞋底子被甩出很远,好像整个夏天都被她们甩出了丝丝凉意。放秋假,我还经常同小伙伴们在大门框上打秋千,上下起落,前后摇荡,直到夕阳西下。靠过道的一间给牲口做了驴圈,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头灰驴在里面吃草的样子,驴嚼草的声音真是好听,“咯噌咯噌、咯噌咯噌”,给你强壮、健康的快感,间或还用尾巴扑打身上的蝇子,高兴时不是抖动身上的灰尘,就是叫几声,“哥哦哥、哥哦哥”。说实话,驴叫的声音真是难听,苍凉中有悲怆的味道,把驴叫列入世间四大难听声音之一是有道理的。余下的两间依然是平房,我奶奶住在里面。印象最深的是,秋天奶奶从不午睡,一直坐在南屋的门墩上,抱着拐棍儿,等落梨,等我午睡醒了以后,她早已把那些摔坏的梨子用菜刀削好,放入了我的书包。院中所有的房子的跟脚全是石头打的,窗户以上则是用土胚垒就,用麦秸和泥抹平,风干后,再用石灰水刷一遍,庄户人家过日子的气象就出来了。生活慢慢宽裕后,父亲就把堂屋的前墙又换成了青砖,当然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我很小的时候,记得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长在院子的西面,两孔窑的中间,是枣树,有茶杯粗细,没有结过果实。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坚决地用斧子把它砍了,农民不能容忍不结果实的树白占地方。长枣树的地方后来墁了一个大锅台,平时上面放柴禾,每年腊月蒸馍馍、柿皮团子就派上了用场,左邻右舍也轮换使用;再就是婚丧嫁娶时招待亲戚客人炒菜、煮面也很方便。院子的东面是一棵梨树。父亲说是我的老老爷栽的,我没见过我的老老爷,对“老老爷”这个概念,也不甚了了。想来,老梨树老的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清它的实际年龄。“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柳树飞花我很少见到,想象不出有多美;但阳春三月淡白的梨花蓊蓊郁郁开满枝头,铺满院子的景象,至今难忘。白的繁花,一簇一簇,一瓣一瓣,恣肆绽放;微风拂动,香气馥馥,引来蜂嘤蝶舞。树下,父亲在修理他的放羊铲子,母亲在糊给我们做鞋子的袼褙,这实实在在的真情实景给了我田园诗画般的感受,成了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经典。

院子正中偏西的地方,有我家的一眼菜窖,是父亲挖下的。离地面也就两米出头,窖口不大,里面比较狭窄,弯下腰向南,是用石头碹起来的一个微型窑洞。母亲经常抱怨父亲嫌地窖挖的小了,下去转不开身子。只要取菜,母亲就会喊我下去,我呢,也是乐此不疲。小时候,特别喜欢爬高下低,什么狭窄不狭窄,没有一点感觉。窖子里有红、黄、白三种萝卜,有淡绿的白菜,有灰皮和紫皮的地瓜,有扁圆的毛毛的菜根,有葱有红薯。对了,红薯是不能和其它菜放在一起的,父亲说用葱把它们隔开,就好了。后来发现,时间长了也不行,干脆,把红薯放到了窑洞里边。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的记忆中,粮食好像就没有丰过收,倒是有一年萝卜丰了产。一堆一堆的萝卜,小山似的,占满了我家的院子,菜窖盛的都快与地面齐平了。那年的秋假,我几乎天天是担水洗萝卜,母亲在家擦萝卜条子。场上、晒棚上、房顶上到处都是红黄相间的萝卜条子,站在西山往下看,不但能看见我家的院子和房顶上的红色,整个村庄被萝卜条子衬托的更像晚秋了。

……

父母的脚步声永远不会在这个院子响起来了,院中的一切像定格了似的,时光凝固了。南屋东边的窗台上还斜架着父亲用过的扁担,羊毛搓的细绳子,杏木钩子;北窑檐下整齐摆放的镢头、锄头、铁锹、镰刀、粪杈;堂屋墙上挂着的镜子以及母亲每天都要用的桃木梳子;梨树下豁了边儿的鸡食钵子;天地庙里平时父亲放的烟袋锅子和土烟盒子;写着我名字的水桶依然静静地扣在南屋前的条石上,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这些都是父母亲手放在那里的东西,他们在世时,他们是这个院子的主人,院里的一切都是他们归置的;有时我和妹妹把家什放错了地方,都要受到父亲的呵斥。现在,父母都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没人管我了,我呢,父母放好的东西,我却不愿再动了。

十八岁以前,我从来没长时间离开过这座院子,即使在镇上读高中,每遇星期天我还是要回家的。可以说,春夏秋冬我都在和这个院子共度。上天把一个人思想、性格可塑性最强的年龄段就这么交给了一座院子,想想都觉得是一个偶然。但哲学家说,偶然中又藏着必然。在这里,我必然地分清了麦苗和韭菜,体会到了困苦和艰难,学会了忍耐和坚持,享受着农村孩子卑微的幸福,奢侈地挥霍着父母给我们的爱。我一生的肉体和精神已无法脱离这座老院子而独立存在。

现在,我生活在一座小城的单元楼内,但脑子里思来想去的还是属于我的那座老院子。亲人、邻居、猫、狗、鸡、驴、燕子、麻雀、甚至老鼠们共同生活在一起的老院子。春天的微微薰风吹得暖阳泄满院子的时候,父母新一轮的希望又开始了。夏天,蝉在寂静的正午,在梨树上曝热的日头下声嘶力竭鸣唱的当儿,我忽然理解了“寂静”这个词的另一种含义,寂静不是没有声音,寂静是这个世界上只留下它原本的声音。被霜染红的梨叶撒满院子时,硕大饱满的玉米已高调地沉甸甸地挂上了梨树的桠杈。严冬封锁大地,白雪则覆盖了院落,只有长长的白亮的烟筒冒出的烟气在与寒冷对抗,整个院子好像成了童话的世界。我常想,人类是最适合在有院子的房屋居住的,有亲情、接地气、踏实、有依傍、心灵可以自由地来来去去。

我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正值仲秋时节,老院子里的梨树,想来是累累的硕果压弯了枝头,葳蕤的好看。也许没有了父母照看的老树,有些老态龙钟繁茂不再了吧。是谁说的?世间一切的风景,都是因为有了人,才具意义。父母去世后,院子里的一切人气不再,鸡不飞了,猫不窜了,狗不叫了,那些成群的麻雀再也不来了。即使过年,我的连襟也只在大门上贴一副对联;院子里的那些门,还是母亲最后在院子里过年时贴上的,阳光晒的泛白,且残缺不全,让人不忍多看。锅台上,石桌上,石阶上都是灰尘,院中的浮土里长出了青蒿没及膝盖。二妗和我回过一次老院子,她看到院中破败的景象,也是感慨万千,嘴上不停喃喃,要是你爹娘在,院子是不会荒成这个样子的!

爹。娘。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字眼儿,最令人动容的称呼!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话虽带有些守旧、保守,但为人子为人父孝道还是要尽的。年轻的读者朋友们,也许你的父母还住在乡下,也许你也有像我这样的一所老院子。那还等什么呢,回家看看吧。

父母在盼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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