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鸣
我愈来愈感觉,南瓜这种以前在农村稀烂贱的菜蔬,现在明显被人们忽视了。 怎么说好哩。时下,农民种植南瓜的积极性是越来越低了。为什么?不值钱。不值钱不是供过于求,而是有人不爱吃这种口感比较粗糙的食品,更青睐南方来的不甚新鲜但很时令的菜。譬如我的二个上中学的儿女,就无数次公然对我嘟囔:南瓜水涩荡气,没什么味儿,不好吃。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强求不得。
记忆里,在漳河岸边儿的村子,农民的主要菜蔬就是南瓜;也有其它如:豆角、西红柿、地瓜、茄子什么的,但都没有南瓜这种结果时间长、产量高、品种多、好作务、且一直吃也吃不伤的菜蔬受用。现时我茫然回想有关南瓜给予我的一切,便不禁身心舒畅,涌起一股对农村质朴生活的幸福感。
正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季节。父亲就从容不迫地开始做栽南瓜前的准备工作,这有点像运动员比赛前做热身活动。拌南瓜肥首当其冲。提前预备好牛、羊、鸡、猪、驴的粪便,捣碎,搅匀,挑在田地,刨一个大坑,把畜生们的粪便倒进去,然后施入圊水,反复搅拌,就好像和泥,最后用锹抹平,自然风干,再发酵半个月,就大功告成。
我在这里这么叙述,你千万不要以为拌南瓜肥如此简单,光挑圊就够你受的——村子在山里,离田地少说也有两华里,来回上坡下沟一整天,挑不了几担就累的气喘吁吁;更让人忍受不了的是茅房的臭味,熏得人头痛。一天下来,又脏又累,人真的是脸不想洗,饭不愿吃,话懒得说,就一个想法——睡觉。
清明回乡扫墓,据本家的三老爷说,如今的年轻人栽瓜,已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沤农家肥,而直接上化肥;有些懒小子更简单,干脆把南瓜籽撒在大豆地或玉米地,长成甚算甚。
这样长出的瓜能甜么?我有点怀疑。
芳菲已尽的四月,蓝天朗润,阳光柔和,拂着徐徐的微风,我和父亲挑着水到田地栽南瓜。种籽是去冬母亲从几百只老南瓜优中选优挑出来的。做种的瓜须得个大肉厚,表面光亮,甘甜可口;淘出籽后,摊在院中窗台或箅子上,晒一两天,这期间,还得防止成群的麻雀和鸡偷吃,小孩子就派上了用场,小时侯,我经常拿本书,旁边准备一木棍,看种籽,赶麻雀。种籽晒干后,母亲会很认真地收起,装入一个家织布缝的小口袋,脚踩凳子,把口袋挂在楼上的大梁上。这样做的原困,也是怕小孩儿偷吃瓜籽。太香了,孩子们挡不住它的诱惑。
橙黄的麦粒刚刚归仓,燥热难耐的六月开始了。南瓜们的长势很好,硕大墨绿的叶子,壮实带刺的瓜秧,日夜不停地向四周爬蔓,渐渐整个大地便被绿色覆盖,哪个绿啊,真令人心醉!这个时节,母亲会带着小孩儿到瓜地薅草、打茬、埋秧。回家时,母亲会捎带拎一篮猪吃的草或瓜秧;顽童呢,则会采一两朵淡黄色的南瓜花儿,晚上装萤火虫玩。
七月是收获的季节。勤谨人家会最早吃到第一茬南瓜,女主人会很骄傲地给亲戚朋友或左邻右舍送一、两个瓜尝鲜。送出的是一份情义,带走的是满面风光。
秋天的味道弥漫整个大地时,你来看吧:房前屋后,河边渠岸;地里卧着的,树上吊着的,草里藏着的;车里推着的,肩上扛着的,院里堆着的到处是各式各样的南瓜。黑的、青的、花的、红的;圆的、扁的、长的、不规则形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在我们豆峪村,“走路不小心,苹果碰着头”的事儿少见,南瓜拌倒人的事儿却常有。
寒霜悄没声息地来了。一夜之间,南瓜秧就塌蔫了,皱巴巴的不甚好看。农人过河到地里割瓜秧,然后用牛车拉回家,置通风阴凉处,防阴天雨下,供六畜享用。南瓜收回后,就该分门别类的挑拣了。老南瓜放在窑洞底的圪台上;不甚老的镟成南瓜卷儿,挂在院中的凉衣绳上,或切成片撒在房顶上,以备长长的冬天食用;稍嫩些的,就做了南瓜稠饭。邻居秋生常常端着圪堆冒尖的粗瓷大碗,圪蹴在祠堂口吃南瓜稠饭,头冒热汗,嘴角上粘着一丝黄黄的瓜瓤。
从六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我家的菜蔬基本上就是南瓜:南瓜烧饼、南瓜蒸卷、南瓜稠饭、南瓜和子饭、炒南瓜菜、喝南瓜黏粥……不难想像,每年秋、冬南瓜与我们漫长的相处是怎样的亲密无间;那样的水乳交融。
南瓜真是农民的宝贝圪蛋儿。不要说在灾荒年景,南瓜救过人的命;就是现在,你经常食用,它也不会亏待你。村上的老赤脚医生贵生说:“南瓜利尿通便,解毒养颜,有减肥功效,能预防高血压、高血脂等心脑血管疾病。”有一定的药用价值。
直到现在,家乡还保留着年三十中午给小孩子吃南瓜稠饭的习俗,俗称:扎根儿。意思就是希望小孩像小树一样,从小打好根基,健康向上,长大后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
前些日子,在北京工作的一位游子,衣锦还乡。临走时,乡亲们送了好多礼物,都被他婉言谢绝;只有一位老婆婆送的两个南瓜,他恭敬地收起,面对家乡的南瓜,他不能拒绝。他说,看到南瓜就能牵起他的故园之恋。
有时候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南瓜这东西,怎么就吃不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