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厚其人

发布时间:2022-10-30 21:09:04

散文

忠厚其人

“忠厚”一词,辞书释为忠实厚道。然故乡的忠厚其人,忠厚?抑或其它?虽其盖棺有年,于离乡城居多年的我也常常忆起,且在晨游暮逛时喜向新结识的朋友们津津乐道,但却终无法也不敢妄下定论。

他全名余忠厚。早逝的父母留下他们姐弟五人。粗壮墩实但却太稚嫩的身上靠着五张嘴,他的担子太重,难怪他个子不高。虽力气大得出奇,但日子压得他紫黑的面孔堆满沉郁,宽鼻阔口却不善言笑。

一九五二年冬日,他刚跌进十六岁的门,不识字的他听别人念报说,国家的敌人已杀到家门口,他血脉贲张,一声不吭,一咬牙毅然丢下姐弟,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

据说五次战役中,他所在的连队隐蔽待命在一座小松林坡。连长严令死也不准暴露!魔鬼似有所觉,三架战机低空扫射狂炸久久不去。眼见战友血肉横飞,他眼睛血红,吼声“连长我忍不住了!”端起机枪一阵猛射,一架敌机拖着黑烟轰然爆炸于山下。事后,他虽打下敌机但却违了军令。功过相抵被复员回到艰难的日子里。每当人们对他重提此事并替他惋惜时,他总一声“我不后悔”了事。好简单,好鲁莽,又好固执个人。他忠厚么?

集体夜战、抬石头挣工分、从大山外运货回乡当“背佬二”的沉重日复一日从他身上碾到大饥荒年代。百多人统一开伙的大食堂成立了。一日两餐虽是熬野菜稀糊,但烧的柴薪却不少。饿得脸青面肿的人都大办钢铁去了。这重话很自然地落在政治不可靠、但干活不偷奸耍滑的他身上。他提起斧头就上了陡峭的小寨山。一天,六岁多的我也吆着两仔母水牛在那山腰放。大牛在悬崖边啃草,不懂事的小牛硬钻进母牛的胯下吮奶。母牛一脚踢向小牛,小牛“哞”的一声惨叫滚下陡峭的悬崖,轰然倒在尖崚的乱石中。我吓得大哭,正在山顶砍柴的他闻声惊愕,攀葛附藤到我身旁,关切连声“啥事啥事?”我语难连贯:“大牛把,把牛儿,牛儿踢,踢,下岩去了。”他急忙攀下悬崖,抱出口吐血沫、已奄奄一息的小牛。边骂我不该把牛吆在悬岩边放,边把小牛缚在背上往队里跑。

小牛到底还是死了。那年头,死头牛绝非小事,纵是病牛、残牛死了,也会从政治高度追查死因。当晚,公社干部连洪带吓教我,说牛是余忠厚故意推下岩的。我记住临行前妈“照直说莫乱叫”的话,挨了耳光也没敢乱咬。

忠厚这人,不知他们为啥恨他。我只晓得这之前的大春挞谷子时,他趁监视收割的公社干部睡觉去了,连夜带人偷偷碾米煮饭,给饿得东倒西歪的社员们一家分了一碗。死牛这事,为啥偏硬往他头上栽呢?

第二天晚,公社来人召开斗争大会,从外社调集的五个彪形大汉——战斗员,分五方站定,忠厚被搡推到战斗员圈中还没站稳,一声“老实交待”吼出,战斗员掏心一拳打得他踉跄后退。背后的战斗员又狠命一肘捣向他背心。五个壮汉配合默契,总能一拳准确地把他击打到另一方,以便再一拳击到别一方。这种斗法,虽触目惊心,却有一个形象的名称:“斗五猫跑四角。”个多时辰的任凭打斗,忠厚却总只一句,“牛滚下岩时我在山顶不信算球!”话音未落,他从袖里梭出把锋利的镰刀横颈一割,人便咚的一下重重地仰面倒地。刹那间,鲜血浸透了那身破棉衣又氵因红了地。嗨,好倔犟、粗气得连命都敢不要个人!所有的人都吓呆了,会场顿时死寂。

许是他命不该绝,断裂的喉管内一层薄薄的内膜未破,使他捡回了一条命。石磨样的日子又压在他头上。但他变了,脾气爆躁,蛮野,也更加沉默。因这脾气,他被故乡人称着“天棒”。天棒,是故乡人对蛮野不怕事、鲁莽粗暴、动辄拳脚的人的贬称。

因这名声,厄运更缠紧了他。文攻武卫那年,他作为妨碍“史无前例”的天棒被绑到公社,一根浸水的麻绳环缠他的前额和后脑凹处再悬空吊在梁上。这“文功”法被戏谑地称着“金线吊葫芦”。然后,又将他的双手拇指对向靠拢,用细铁丝紧紧捆住,再将一根指粗木棍从双指间硬生生楔进,这“武卫”也有个趣名,叫“鸭儿板桩。”那痛楚,不知几人能忍。但他虽几昏几醒,汗和尿流一了地,却怒目圆睁,硬没哼一声。好硬的骨头好硬的性格!真正是不怕事的天棒。

事后,他失踪了,那些曾斗打他的人却开始提心吊胆。一个月朗星稀的夏夜,他潜回来了,还带了一枝枪。他摸到仇人的后窗,悄悄地把枪伸进去,稳稳地对准鼾声中的那人。无意间,他乜斜到一张用柴块绑成的长床上那七个赤条条,干筋瘦骨,大大小小的娃娃,——那是仇人的孩子。他迟疑了,把枪顺出窗外,木然发愣。随即他一咬牙又把枪重新伸进窗口,手指挞上扳机。不知为什么,他又犹豫了。停顿有顷,又再次顺出枪蹲在窗外埋头抽烟。良久,他重重地长叹一声离开了。潜上对河高岩后,他声若响雷般大骂:“卫东彪我日你先人!”骂完就是呯呯两枪。声音在静寂的夜间四山回应,那是他难平的怒气在炸响。全队的人被惊醒了。人们知道是谁,那声音好吓人,连小孩也不敢哭。

清晨,当人们开门时,都在门口意外地捡到一条肥皂。只有那人门前没有,我家门前还多了包白糖。(那年头,这些可是终年难见的紧缺货)。心狠手辣是天棒的典型特征,可他却似乎心慈手软。天棒,都是翻脸不认人,而他却没忘邻里,知恩图报,他真是天棒吗?

这事是多年后他妻子悄悄对我妈说的。他是天棒,但人们不怕他也不恨他。凡外出当背佬二或捡柴,还愿跟着他。他躲都躲不掉。这个“天棒”,可我却没读懂。

那时,捡柴须到远隔几十华里的外公社去捡。而外社的山林也有人日夜看守。他天棒的名声在外,守山人不敢撵他也不敢没收他的柴。但他进山绝不准哪个动刀砍伐,只能捡枯枝干藤。他力大皮粗,不怕棘刺。大水桶粗一捆柴总是先捡齐捆绑停妥。但他不会先走,他要帮那些体弱或年幼的一趟趟把柴背出陡峭无路又荆棘丛生的山林后,才走在最后,他是等那些背重行慢的人,不管天色多晚。这天棒的那份关爱那份仗义那份顾众和细心,令人至今也无法忘记。他真是个冷酷蛮野粗旷的天棒么?

说起捡柴,有件事却使我对他有着异样、复杂的看法。一个捡柴回家的傍晚,他跟着十多个孩子已走了三十多里路了。碰上本公社一个开会回家的干部,硬说我们破坏封山育林砍了他大队的柴。翻看了我们全是枯枝茅草的柴捆后仍不准走。我们哀告:是在外公社捡的,他依旧抽刀要割我们的捆柴绳。余忠厚开了口,说:“他们还没吃午饭,放他们走,天黑了还有十多里路,你要,背我的走!”那干部在队尾看见他,说是你哟,你走,其余的要没收。他分明是欺软怕硬不敢惹他,却想把一群小娃娃的柴据为己有。说着便举刀割断了一捆柴上的绑绳。说时迟那时快,忠厚一弯刀砍上他的手背。鲜血四溅,肉裂骨现,那干部“妈”的一声握住流血的手逃回家再没敢出来。

呵!真正的天棒,鲁莽、爆躁、蛮野不怕事,敢挥刀砍人还若无其事。

后来,天宇清平,日子也渐渐好过了。人们却再没见到或听到天棒的事。倒是那些男人在外打工的人家的田地里,常见他吆牛耕耙的身影。孤寡老人的水缸里常装满他挑的水。但他仍不善言谈。

他老了,话就多了。常听他对那些“混”的年青人吼:日子好了,乱整啥子?老子弄你!或见不平事,他常爱挤进去,对蛮横者叫:再横,老子整死你,你信不信?嘿,行如其名,语却仍是天棒。

再后来他死了。为这个天棒送葬,掉泪的人和至今还时时忆起他的人,却不在少数。

忆起他,说到他时,我也慢慢慢悟出:是时代、环境造就他矛盾、复杂的多面性。是天时、气候铸就了这个忠厚而又暴戾的天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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