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个道人,她到底信奉的是那个门的“道”,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小时候的我,或长大些的我,都不曾关心过奶奶——这让成人后的我,深感惭愧。奶奶一辈子食素,不曾沾过鱼肉之腥,葱蒜之浑。奶奶称学校为“学堂”,唤我爸“二东子”,管毕业找工作叫“分配”,奶奶很严重地重男轻女,奶奶一直生活在她那个生产队挣工分的年代里,即使后来分田到户了,又后来改革开放了。奶奶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名字呢?人口普查登记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女主人框框里写着“赵刘氏”。奶奶婆家姓刘。
奶奶生了七个孩子,3男4女。我三叔,在四十出头的岁数上得肝癌,无药可治,而我80多岁的奶奶却健硕如昨,在我们村就传出了这样的迷信,说我奶奶抢了我三叔的阳寿,阎王爷就先召走了我三叔。所以有一段时间,家族里的很多人对奶奶很是有些冷言冷语。奶奶是个听觉有障碍的人,声音低于某个强度,她是不能听到的,所以这或多或少减轻了她的压力。三叔后来还是在走遍全国各家有名的医院,又试过各种偏方之后,走了。听说三叔走的时候,瘦得只剩下骨头。三叔的葬礼,家人在那之后才告诉了我,那时我在离家100里外的市区读书。
人活到一定岁数之后,是不是无性的,或者是超脱的?奶奶80多岁以后,每每夏天的晚饭后,她就赤裸着上半身坐在我家东厢房里扇扇子,让当时的我和妹妹很是害臊。我们看到过奶奶那只剩一层皮如熟透后又被风干的烂柿子般的乳房,那对曾滋养了我们的父亲的乳房;它们皱纹密布,毫无朝气,垂在她干瘪的胸前,扎伤我们的眼睛。它们曾是我青春期的梦魇,我那么恐惧,那么想逃避,却无处可逃。它们一直垂在我漫长而苦闷的成长之路上。
关于奶奶的早期记忆,是与两棵开满白色花朵的老梨树和一只摆满布头和针线的藤编小筐有关的。
我3岁还是4岁的时候,我们家分了家,其实是我们家从奶奶家分了出来。(在农村,儿子在结婚成家后,都要从父母处搬出,而未结婚的仍然与父母同住。)我家搬到了我爸妈在村子最东头新盖的两间青砖瓦房。我估算了一下,那两间瓦房花费了一对年轻夫妻近四年的心力和体力,这就是为什么在有了我之后的第四个年头,我家才从奶奶家搬出来。我很少听说分家是快乐的事,反正我们家的分家是伴着很多口角和不愉快的。可是那时候,我很小,就如小猫小狗,无自己的思维和是非判断力,我眼前滑过的事情和人也仅仅是如风般吹过,没有痕迹,一切都是流光,那么我又是怎么感受到那些不愉快的呢,我说不出,道不明。我到6岁还是7岁,才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些我不能道出的一些什么,而其中就有关于奶奶的。记得,有天放学,好像是初夏,我经过村子西头的奶奶家。奶奶家门前的两棵老梨树开满白色花朵,奶奶坐在树下做着针线活,我喊了声奶奶,奶奶答应了一下,然后放下针线活,去了厨房,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瓷碗菜粥,我呼呼将一碗粥喝完,奶奶问还要吗?我点点头。记忆中,我第一次吃了满满三大碗粥,很是为自己的饭量所骄傲。好像奶奶还疼爱地摸了我的头,说了声“我的小乖乖”。这段记忆,在这么多年之后,仍然令我心存温暖。
奶奶,弥留之际,我去看她,她已经不能辩出我来。我鼻子酸酸地走出大伯家低矮的厨房的厕间。病重后的奶奶,轮流住在我家和大伯家。我对爸爸妈妈,甚至大伯大叔对待奶奶的态度还是有所怨恨的,奶奶最后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死的,我无从知晓。按照农村的话说,奶奶大概是老死的,阳寿用尽了,阎王爷自然来把她给招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