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发布时间:2024-08-10 23:01:37

我小时住在乡下,村边有条小河,春夏时鱼肥蟹黄,秋冬则水瘦石白,河两岸芦苇厚密,高可逾人。河滩有座水碾房,离村三四里,那是我叔奶奶当年嫁过来时的嫁妆,夏天水盛的时候,碾谷磨面榨米粉,一天能赚近十个大洋。世易时移,到了父亲这一代,叔公已死于痨病,叔奶奶携女改嫁,而水碾房收归大队,每天只咿咿呀呀地碾着些瘪谷。我懂事时叔奶奶已二度守寡,无力再嫁,带着二婚生的小女儿回到村里,和我们一起相依为命。

那时有人下放到村里,姓罗,三十余岁,因是汉人,父亲就叫他罗汉。罗汉原在彩调团拉二胡,因为老婆太漂亮,就和县革委主任有了许多龃龉。村人见他枯瘦,就让他去管水碾房。

某日,叔奶奶带我去碾谷,人很多,我们排在最后。黄昏时我们碾好谷,用风车把糠米分开,装好担准备回家,蓦然间天黑如漆,风一阵紧似一阵,没多久山倾盆而来,透过水碾房窄窄的石窗朝外看,闪电如炬,芦苇翻飞。我们走不了,只能在水碾房里避雨。雨下了两三个时辰,未见稍减,叔奶奶就对罗汉说:“大哥,太晚了,回不了家,能不能借你的锅煮个饭?小孩在长身体,不耐饿。”

罗汉说:“阿婶,用吧。锅里还有截腊肠,给阿妹吃吧。”

叔奶奶生火煮饭,罗汉从箱里拿出二胡,伴着雷雨声拉起彩调曲,情到身处,禁不住就着曲子吼了起来。叔奶奶听着就喝起了彩:“《李陵降胡》,唱得好啊。”

罗汉说:“阿婶也知道《李陵降胡》?现在都不演了。”

叔奶奶说:“我八九岁时我爸带我到县城看彩调,看的就是这个戏,那时演李陵的是罗三定,那一招一式,那唱腔,绝啊。”叔奶奶说着走了过来,做作揖状,拖着腔道:“贤弟,为兄去也,从此而后,汉水胡漠,四海同心,为兄静候你归汉。”

罗汉道:“苏兄,怕是今番一别,要再见除非在黄泉。苏兄牧羊北海一十九载,手中旌节长伴身边,而今节旄已落。苏兄能否将旌节留与小弟?”

叔奶奶道:“贤弟,旌节乃汉皇所赐,不敢转赠。除却旌节,愚兄所有,贤弟尽可拿去。”

罗汉长叹:“苏兄啊——”叹毕唱道:

径万里兮度沙漠,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

虽欲报恩将安归?

罗汉流着泪唱完最后两句。叔奶奶问:“罗三定是你什么人?他还健在吗?”

罗汉说:“三定公刚去世。他是我爸的师傅。”

叔奶奶不胜唏嘘:“没想到在荒山野岭里见到罗三定的后人。”

罗汉哽咽道:“荒山野岭,夜半急雨,还有人知道三定公,知道《李陵降胡》,高山流水也不过如此啊。三定公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吃罢饭,雨停了,罗汉执意送我们回家,说刚下雨,路滑,小孩挑担容易摔倒。叔奶奶拗不过他,就让我打电筒在后面照路。没走多久,遇上父亲母亲前来接我们,他们对罗汉千恩万谢,把他拉回家,炒了些鸡蛋黄豆,父亲和他喝起酒,没过几巡,二人序齿称起兄弟。

后来罗汉回城,临走时对叔奶奶说,将来他一定重排《李陵降胡》,届时请她去看。但他的话一直没兑现,他先是演了《翠屏山》里杀妻的杨雄,又演了《白虎堂》里霸占民女的高衙内。不久,彩调团锐意改革,摇身变成话剧团,罗汉演了一个对农村姑娘始乱终弃的知青,才演了四场,话剧团又变成歌舞团,罗汉拉二胡的手改弹电子吉他,终日张张皇皇地走乡过寨给人翻唱台湾校园歌曲。饶是如此,歌舞团最终还是解散了,罗汉和老婆开了家小餐馆,夜深人静时,人们常听到他拉响二胡,唱些人们听不懂的歌。

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回乡扫墓,路经从前的水碾房,水碾房已经倒塌,废墟里杂草丛生,低洼处稀稀拉拉地长着些稻苗,初涨的春水冲在残朽不堪的水轮上,颓然有声。四周阳光明媚,山明水静,芦苇依旧郁郁葱葱,水鸟交相鸣叫,时时跃出。叔奶奶早已长眠地底,就葬在对面的山垭上,坟上白幡翩跹,好象在向我招手。想起年幼时的那个雨夜,便唱起那个罕为人知的段子,唱到“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时,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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