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把它放在心里,像一勺老酒,不想它轻意散去。但在时光的烟尘里,还是经不住岁月的拍打,一点点风化,渐渐飘散了原先的味道。
站在小镇的街头,心陈五味,人生的大部分光阴停留在这里,变白了头发,渐深了皱纹,垂下了腰,一茬又一茬远去的背影,竟不知该怀念,还是喟叹无常。
小镇毗邻一家大企业,已有百年以上历史,像水绕着山,铺散开来,东西南北都成了家属区。小街小巷,四通八达,青砖碧瓦,青石和方砖铺成的路,门户大都几敬,院中有院,隔不远就有高台的水井。小镇上有一条很长的法桐路,间贯了整个小镇,我来的时候,已有一人粗,现在早已合抱不过了。除了法桐,小镇上有相挨的电灯杆,鳞次栉比的小吃店,还有老式的理发屋,卖杂货的小铺子。
小镇的记忆总是从清晨开始,天才蒙蒙亮,家属区就传来此起彼伏的雄鸡报晓声,接着就听见有人开门,敲煤炉,然后又听到几个人在相互谈天。天还黑着,隔壁的早点部开始升火忙碌,叮叮咚咚,参杂着低沉的鼓风机声。公用的水井边开始传来打水声,有人开始站在门前洗漱。这时工厂的汽笛第一次响起,大家知道:该起床了。
我是宿舍的小青年,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拎个特制的长嘴大水壶,给宿舍的老师傅打开水。宿舍没有开水,需到小镇最热闹的菜场去打,菜场旁有一开水间,木制的小窗,里面永远坐着一个退休老人,专门卖或收水票,两分钱一水壶,一分钱一水瓶。
开水间左边是面条店,右边是一个改造后室内菜场。我打完水接着去买做早餐的面条。再上街的时候,工厂里的汽笛又一次响起,六点四十。小镇上人开始多起来,原本不宽的马路这时就更窄了,因为家家户户开始拎着煤炉出门逗炉子,大大小小的扇子在不停地扇,清晨的薄雾刚散去,整个小镇便开始升起袅袅青烟,柴火夹杂着煤烟,一直飘散着。
卖菜买烧饼的地方人最多,每一个地方都排着长队。“两斤青菜”“两块豆腐”“一斤豆芽”“五个烧饼”“六根油条”,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常常为插队,出现一阵骚动,不过吵上几句,很快就平息了,因为离第三次汽笛响还有几分钟,大家都急着赶回去吃早饭,然后进厂上班。
七点十分开始,小镇的街道就拥跻起来,步行的,骑自行车的,上班的,送孩子的,一起涌向厂门的路口,如水流汇集,很快就水泄不通,叮呤呤的自行车声,高喊的埋怨声混成一片,宛若闹市。这时,只听厂大门哐一声打开,人群迅即像潮水一样涌了进去,这个镜头被电影捕捉,成为许多电影中的经典。
早中晚,一天响八遍汽笛,这是小镇很长一段时间深刻的记忆。小镇的人不需要看表,只要看看日头,听汽笛声,就明白一天时辰。人们的生活随着汽笛紧张,又随着汽笛松驰下来。
工厂大门是小镇的中心,吃过晚饭,大家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其实没什么可看,只是一种习惯,大人小孩,玩耍嬉闹,街头的风景像磁石吸引着大家的目光,节假日,灯火辉煌,成为小镇人最美的记忆。
月色当空,小镇的夜晚出奇的静,平房楼房,处处闪烁着温暖的灯火。这时,不知从哪栋楼上传来二胡声,悠悠扬扬,时而激越,时而凄婉,尤其夏季,清风明月,悠扬的二胡,银亮的天空,街头巷尾纳凉的人们,天南海北,直到月色西沉,各自回家,只有不歇的知了和虫鸣,让小镇沉浸在夏夜特有的氛围之中。
小镇的边上是工厂的大礼堂,一年四季发票看电影。每到放映的日子,礼堂就成了小镇最热闹的夜晚,巨大的太阳灯下,人山人海,买票的卖票的,找关系的揩油的,卖杂物的,仿佛相约聚在这里。逢到文艺演出,小镇更是万人空巷,因为演员中有自己熟悉的亲人和朋友,三道剪票也顶不住汹涌的人群,最后只得加强疏导,免票观看。
除了零星的几片楼房,小镇大部分都是青砖绿瓦的四合院,院中有天井,合住着大大小小的人家。不少人家喜爱种腊梅,每到冬季,街道两侧就有阵阵花香袭来,让我突然记起无数的梅花诗句。我曾悄悄推门而入,想寻得一枝,主人却说,只可闻,不能折,这是他们家的精灵。又一日,我登楼而观,发现小镇的古居中有好几大片,黄灿灿的,在青砖绿瓦间亮得惊人,香得让人心醉。
几座黄土小山散落在家属区,朝向不同方蜿蜒,站在山上可以看见整个小镇和厂区,那是孩子的天堂,上学放学最开心的小道,春天开满黄的白的小花,蝴蝶飞舞,夏天的夜晚在山上数星星,秋天漫山的枯草有捉不尽的蛐蛐,冬天的黄昏天空中飘着一片又一片的风筝。每天上学放学家长都跟着,孩子们不愿回家,山头上有他们的最爱,有童年梦中最美的场景。
还沉浸在那片诗意里,只是转眼,都成了过去。
树粗了,灯杆移走了,小巷的路铺上了水泥,一行,尽是陌生的面孔,水井无迹可寻,背影早已不再,猛然感觉,自己连同曾经的时光,已被岁月的烟雨冲散,昨日的景象,在每天的流淌中,慢慢化作了小镇的记忆。
天空中那高耸的烟囱消失了,汽笛声也永远的散去。听惯汽笛声的小镇人失去了生活的标志,很长一段时间变得六神无主,经常聚集街头安闲的老人从此失去了规律,家家户户纷纷添置钟表,直到手机普及,才慢慢淡去那份惆怅与不舍。
城镇化的步伐不知不觉蔓延到小镇,一条又一条石头古街相继被拆,新建的大路从小镇的边上呼啸而过,那些不安的年轻人开始纷纷迁徙,高耸的大楼四处生长,新一代越搬越稀,越搬越远,小镇,成了老人看护家园的寂寞门庭。沿街房屋逐渐变成了外地打工者的居所,一部分变成谋生的店铺。
曾经在街头不期相遇的青春面孔,忽而一天惊异地发现,自己这般老了。
“人生过得真快,如梦一般”。
“你看看,街道两边的人家都成了不可移动的文物了”。
我们相视而笑,眼里却是潮起潮落的无奈。
厂门口还是小镇的中心,阔大的法桐比过去更虬劲茂密,但经过的人已不似从前,老者相继远去,年轻人,很少打停,只是开着车,匆匆而过。原先蜂涌的人流因厂子产业变化,逐步分散,大门还是大门,对面还是未曾改变的长坡,街道依旧,来往的已是老去的当年小伙伴。
小镇深处,四邻渐渐地稀去,有的搬走,有的春深铜锁,墙角上长了野草和厚厚的青苔。
落日的余辉撒满小镇,独自走在记忆中,漫步在历史里。眼里尽是生意之人,狭窄的街道给停泊的汽车占去大半,院中腊梅阔大的枝叶高过了围墙,大多的老宅已锁,门前钉上了“不可移动民居”的标牌。据说,小镇将成被改造成民俗风情街,成为游子的茶社酒吧和风情古街。
仍有眷念的灵魂不肯离开,眼见着四周一点点消失,从天井望去,灰白的楼群横亘在天空,让余晖染成金色。极目小镇,高架桥从天而过,远处是不断生长的脚手架,层层的高楼大厦渐渐将小镇围在其中,小镇变得日益矮小和孤独,只有在回忆中才一点点兴奋起来。
依然是原来那个观梅的楼顶,青砖绿瓦依旧,已看不见成片的腊梅树,和它一起消失的,是掉落的时光,时光里的身影,和慢慢散去的记忆。
小镇在我的目光里变迁,不知该在记忆里怀旧,还是要向未来祝福,曾经浓浓的是我们生活的真实,每一个街口,转角,小巷,老井,都是充满历史的时光香味,流走的永远值得怀念,新建的,也许又将成为新的怀念。
或许这就是生活,没有能留住的,没有永远的停下,只记不断改变的记忆。
新生活方式在不久处等候。曾经的我们,依然站在时光中怀念曾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