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要去当上门郎了,喜期择在清明节这天。
这个消息一传开,就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一口平静的池塘,激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铜盆冲热闹起来了,姑娘们和少妇们的消息最灵便,谈得也最多,男人们不太喜欢说,他们觉得这件事对男人实在是一种侮辱。但是,上老三家去看老三的还是男人最多。
老三家来贺喜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白天是女人的天下,晚上是男人的世界,中间还夹杂着远道而来的亲友。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络绎不绝的贺喜声把老三一家忙了个不亦乐乎。酽酽的绿茶,淡素的饭菜,亲切的招呼,农家的喜庆气氛一酿一酿的。
老三今年三十六岁,长得很秀气,特别是五官匀称,皮肉女性化。他虽然没有结过婚,但是,由于年岁远离了青春和过重的生活担子,他的头上便添了不少的银发,额上爬了不少的皱纹。
清明节的头天晚上,老三吃过晚饭,独自走出自家的房子。屋里都是客人,是来为他守嫁的。他想静一会儿,可是到哪儿去呢?其实,这时的老三是哪里都不需要去的,集体的土地、仓库,牲畜虽然和他都有血肉感情,女方的集体也都具有这些生产生活的要素,他用不着担心生活的无着落。
老三思索着,走着不快不慢的步子。他来到屋后的小树林,摸了摸那六十来根足有两丈多高的杉树和梓树,他用手比划着,用心计量着,好像要把每根树每年长的尺寸刻在心里似的。老三在树林呆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屋里。他既不去答谢亲朋好友的祝贺,也懒得去招待前来贺喜的乡邻,依然在自家的房子里看看这,摸摸那,他呆呆地望着每一根房梁,摸着每一扇门窗乃至每一块垒墙的砖。家具呢,他最清楚,每件家具多少棱角、方圆形状,他都能随手勾画出它们的轮廓。
老三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呢?他的这些反常的举动引起了人们的疑虑,结婚是人生最大的一件喜事,老三为什么那样不快活,那么憋闷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的母亲知道。
也许是睹物伤怀吧,也许是就要离开骨肉亲情吧,老三饱含着两汪泪水坐在他还能睡一夜的床沿上呜咽起来。开头,他只是无声的,后来滚滚的泪珠带动了他万千的思绪。老三,这个三十六岁的男子汉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在人们心目中,这个钢铁一般的男子汉是没有流过眼泪的。现在他一哭,便使人感到纳闷稀奇,喜欢哭的女人们也陪着掉起了眼泪。铜盆冲有一个古老的习惯就是哭嫁,女儿出嫁的头天晚上是要守嫁哭嫁的。以往的哭嫁只是做做样子,谁知今晚老三却哭得很是伤心,男人们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解起来,一个喜庆的场面一下子就悲凉起来了。
老母亲拄着拐杖来到老三的身边,她摸着老三的头,又摸着老三衣服,不无悲伤地说,三儿,你就哭吧,老娘陪着你哭一场。
老母亲就真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说,在场的人就不禁想起了老三的过去,那是一段怎样的历史啊!
一九四四年,母亲生下了老三,老大是男孩,老二是女孩。老大比老三大了十三岁,老二比老三大了五岁。老三父亲是一个浪荡公子,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嫖赌,不事生产,不理家政,妻室儿女对他来说既不是乐趣也不是累赘,好像只是一堆堆的东西。因为他只管给别人下种,其他事情他就一概不管不问了。这样,生活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他母亲一个人的肩上了。
那时,老三家里大约有十来亩田地,十几间泥砖瓦房,农具耕牛齐全。老三的母亲带着老大经营着这份家业。母亲那时年轻,人也勤奋,聪明能干,扶犁掌耙。风里来,雨里去,插秧扮禾,纺纱织布,里里外外全是一把好手。只是农忙时节才雇几个月工或者临工,就这样,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红火。
土改的时候,老三的家被划了一个地主,共产党剥夺了他家的一切。
土改后,老三的家日见其艰难。老大结婚了,老二嫁人了,母亲又一口气生下三个儿子。人丁兴旺,衣食增量,老三的父亲依然是好逸恶劳,生活的担子显然是沉重的。
老三很懂事,知道母亲的艰难。十二岁那年,他就没有读书了。这时,老大已经分家独立门户,他帮母亲到集体拿工分。不久,他的父亲死了,母亲的身体也垮了。
老三有一股牛劲,也有志气,白天上工。工余时间则学着经营家庭。晚上,也不管多累多忙,也要学习吹唢呐、拉二胡。不到十六岁,他就练就了一套吹拉弹唱的本领。
老三在十八岁的时候,立志把家里改造一番。他家的老屋在土改时被别人瓜分了,多少年来,一家人就挤在三间泥巴屋里。他想做几间新房,老三知道,老大是没有这个能耐的,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能拿出什么呢,只能靠自己的双手。从这年起,老三就拼命去外地搞副业,除了上交生产队集体之外,剩余的钱就积攒起来。冬天,他去平江洞买树,二百多里山路,他一人跑几十趟,买来了一百多根杉树。弟弟们这时也逐渐长大,他们就在家里做砖烧瓦。三年以后,老三新造了几间泥砖瓦屋,老大也一同搬进了新居。
修起了新屋,老三的婚事也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我老家的风俗向来就是男婚女嫁,做一个上门郎只能受到别人的歧视,它往往是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可是,老三没有办法,年龄大了,拖不起了。
新屋修起后的的二年,老三听说范氏的丈夫在中州湖工地上因公殉职。等到死者圆寂之后,老三便托人做媒,那媒人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这边一撮合,那边一讨好,没一个月的工夫,就说得天圆地合,老三打心眼里高兴,虽然女方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并且还比他大了四岁,可自己也是三十一岁的人了,应该成个家了。
最后,老三还是成了人家的笑料,媒人刚说好没几天,一场铺地盖天的运动又在农村兴起,范氏害怕了,婚事也就吹了。
自此,老三心灰意冷,血都快要凝结起来了。他不明白自己缺少什么,他变得冷酷起来。晚上,他再也不出去串门了,心爱的唢呐和二胡也都晾在一边,在漆黑的夜晚,一个人独对如豆的油灯,打发漫长的时间。
老三是一个挺幽默的人。一天,一位老相识和他聊天。那位老相识问老三:你信么,共产主义社会一定能实现么?老三想了想说:共产主义社会有一条,就是消灭了阶级,没有阶级差别。现在,离消灭阶级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共产主义还能不会实现吗?那位老相识不解地问:何以见得?老三诙谐地说:我们这号人找不到对象,断子绝孙了,阶级不就消灭了吗,武力都可以休息了。说完,二人一阵呵呵的苦笑。
一眨眼又是五年过去了,老三还是原来的老三。老三房前屋后的杉树梓树都已经长成林了。可是,老三还是孤孤单单的。而且,这五年中,谁也没来关心过他,他倒是关心着别人。老大家负担重,他就年年帮他还超支,侄儿无钱上学,他就帮着出书钱。
一九七六年,时代开始给老三这号人送温暖了。
一九七八年,老三欢天喜地给老四完婚,老四这年也是二十八岁了。
一九七九年,老三又给老五娶亲。
合家高兴,老三灰冷的心也开始温热起来,快要凝固的血液也开始循环流动起来。他自己多么想成亲啊,多么想有一个家啊!能有多大的奢望呢,年纪太大了,青春被耽搁了,而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
新的家庭,新的组合,新的生活,这一切给老三带来了快乐,他的衣服被弟媳们抢着洗,病了,也有人为他熬夜煎药,他的亲人都敬重他,可是,老三总感觉不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种新型的家庭能撑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今年开春,老三托人找了一个对象,不过,是他去做上门郎。女方比他大五岁,并且是五个儿女的妈妈,还背上了五百二十元的超支债。女人新寡,她挑不起生活的重担,他需要男人来顶天立地。
老三还是乐意去的,毕竟,他可以拥有自己的一个家。
老三哭干了眼泪,喉咙也嘶哑了。老母亲也哭干了眼泪,喉咙也嘶哑了。在坐的亲朋戚友和邻居也陪着流泪。
朦胧地,老三做了一个甜蜜的梦。
我独想不明白的是,老三为何要把婚期定在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