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一进腊月(中国农历的十二月),母亲就爱叨咕一句北京童谣:“老太太老太太您别馋,过了腊八就到年。”腊月八日那天,她用各种米、豆、干果熬出香甜黏糯的腊八粥,喝起来热热乎乎,回味无穷。喝上腊八粥,即意味着快过年了,于是我就天天翻着日历数日子,盼望着“年”的到来。
腊八以后的节日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民间称之为“过小年”。灶王爷姓张,正式官名叫“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他主管中国人的家庭事务,被尊为一家之主。传说他平时把一家人在一年中所犯的过失,都用蛛网、塔灰(中国北方方言,指附着在蛛丝上从房顶垂下来的线状灰条)记载在房间顶棚和墙壁上。腊月二十三,他上天向玉帝汇报,到大年三十除夕夜,带领天兵天将回到人间,按所记的“黑账”来惩罚有过错的人。但聪明的中国人有对付他的办法:先在二十三这天用糖稀制成的“糖瓜”祭灶,把灶王爷的嘴巴粘起来,使他只能为自家说甜蜜的好话。然后在祭灶之后开始大扫除,把屋子里的灰垢统统扫除干净,以“销毁罪证”。这样灶王爷回来以后,丢失了犯罪记录,惩罚一事只好作罢,继续为这家人赐福降祥。这就是灶王爷神龛两旁对联所说的“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我家虽不信这一套,也从不供奉灶王爷,但“过小年”吃一顿好饭,放一挂鞭炮,还是从俗的。可见“吃”实在是中国人最顽固的“民俗”。无论多么神圣的日子、多么高雅的事件、多么自命清高的人,“吃”都是永远挥之不去的魅影。
灶王爷收受了人间贿赂,醉醺醺地上天“言好事”去了,地上家家户户则开始了一项在当时相当艰苦的劳动——扫房。
旧时说中国年俗,有这样一则童谣:
二十三,糖瓜粘(音zhān);
二十四,贴对子;
二十五,烤白薯(甘薯的北京叫法);
二十六,炖大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用发酵的面粉蒸各种吃食);
二十九,喝烧酒;
三十晚上熬一宿(音xǐu);
大年初一撅着屁股扭一扭。
所谓“二十四,贴对子”,就是说在二十四日这天要搞清洁卫生,然后张贴年画、对联之类的装饰品。那时我家住在老旧的平房,俄语里有个词叫“Фанза”,大约就是直接从中国话音译过去的。这种房子墙壁潮湿,内墙粉刷的石灰、大白(用来粉刷墙壁的白垩土),用扫帚或鸡毛掸子一扫,就哗哗地往下掉灰皮粉末。所以扫房首先要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再用旧报纸、破被单一类的东西,把家具遮盖上。抡起长把扫帚挥扫一番之后,整个人灰头土脸、须发皆白,成了西方的圣诞老人。而这项工作的艰苦还不在扫房,而是扫房之后的收拾。先是擦洗家具,然后清洗自己,最后还要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木盆搓洗干净。所以腊月二十三一过,也是街上的公共浴池最忙、最拥挤的时候。那时很多中国平民家里是没有浴室的,年前都要到公共浴池去排队洗浴。实在工作忙没时间,或排不上队的,只好在自己家里把火炉烧旺,蹲在大木盆里洗个热水澡。洗得干不干净难说,反正主观上做了沐浴净身,算是把污秽留在过去,以清新的面貌来迎接新年了。
扫房、贴对子之后几天,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年夜饭可能是普通中国人家庭一年中最好的一顿晚餐。胡同、院子里到处飘着炖肉、蒸馍的香气,吊人胃口,引人垂涎。童谣中“二十五,烤白薯;二十六,炖大肉……”那一套话,就是说的这几天家家忙碌筹备年饭的情况。我家人口少,没有那么多菜肴可做,母亲最主要的工作是蒸豆包(即用发酵好的面团包上豆沙馅蒸成的甜饼)。她自己用红小豆(俄语:Угловатаяфасоль)制作的豆沙(把豆子煮熟后去皮碾成豆泥,再拌以红砂糖),是当时邻居中做得最好吃的。当煮得烂烂的红豆糊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发出阵阵甜香,令我至今魂牵梦系的“年味”,就随着那锅沿边升腾的雾气,幽幽地飘逸出来了。
经历了大约一周左右令人精疲力竭但又兴味十足的年前劳作,除夕夜终于在一阵紧过一阵的爆竹声中,在家家门前红灯笼、红对联、红窗花的红光喜色中,姗姗降临了。旧时中国人的除夕夜,最重要的节目是祭祖拜神。这风俗,在鲁迅先生的小说名篇《祝福》中有描写,在今天许多农村地区还可见到。但我家没有这些讲究,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过革命化春节”的政治导向,也不允许这样。因此,我和母亲两人的除夕夜,不过就是吃一顿母亲精心制作的美食而已。
饱餐之后,人口多的人家往往要摆开牌桌,打上一通宵的“麻将”或纸牌。北方家庭还有家人围坐在一起,包初一早上吃的“素饺子”(用蔬菜、豆制品做馅的饺子)的习惯,以求一年“素素净净”,没有邪恶之事。这就是童谣中所说的:“三十晚上熬一宿”,正式说法叫“守岁”。中国人几千年宗法制社会形成的民族心理,无论天涯海角、富贵贫贱,四方游子都要在这一天赶回家中,举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这就是某年央视春节晚会上一曲《常回家看看》响彻大江南北,感动亿万中国心的原因;也是时至今日,堪称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年年令中国铁路几近崩溃的“春运”这一人文奇观的历史文化根源。
我家在本市没有亲戚,所以没有家族团聚的热闹。但我家房子在当时相对宽绰,加上母亲好客,我爱神聊,总有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来我家聚会。清一色的男孩子,三十晚上聚集一堂,在中国人看来是很吉祥的事情。再加上邻居家几个女孩也来凑趣,用今天流行歌曲中的话来说,真是“年轻的朋友在一起呀,比什么都快乐!”我们一起打扑克、下象棋、讲笑话,喝茶、吃糖、嗑瓜子,比起今天呆坐在电视机前围观已成“鸡肋”的“春节联欢晚会”,要更自得、更互动,也更温馨。“熬”到午夜零点,大家到院子里放迎新鞭炮,然后分享母亲煮好的宵夜——“汤圆”,分吃几个象征平安吉利的苹果和橘子。到后半夜实在太困了,就一起和衣躺在我家床铺上小睡。想想七八个男孩枕藉一床的样子,今天仍是美好的回忆。
除夕夜的觉是睡不踏实的,还没天亮,就又有人放起了开门炮,炸响震耳、硝烟刺鼻,让你不得不起床。再说,这时往往就有人来拜年了。这就是童谣中说的:“大年初一撅着屁股扭一扭”。我儿时比较内向,对串门拜年、说虚情假意的“拜年话”很不情愿。为鼓励我的积极性,母亲总要说一通“家里第一个来拜年的是小男孩,会给人家带来好运”之类的话,让你感到使命神圣、义不容辞,而无法拒绝。我只得十分勉强地到平时关系比较近的几家晃一圈,然后就找个借口,溜回家来了。母亲则要拿出她每逢过年才肯穿的好衣服,跟相熟的婶子大娘一起组成团队,浩浩荡荡地到邻居各家去拜年,一走就是大半天。中华文化自古重伦理人情,作为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统治思想的孔孟之道,其核心精神是一个“仁”字,“仁”字的字形是两个人,讲的就是人际关系。故中国人过年不是去教堂向上帝、神灵忏悔,而是要以到人家拜年来联络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许多以往的误会、摩擦或齟齬,往往通过一声拜年的问候而悄然化解;许多相互帮助欠下的人情,也借拜年的机会表达感谢和报偿。这里的奥秘,我也是在长大之后,在步入社会多年以后,才慢慢悟到的。
过年,实在是中华文化精髓的集中体现;过年,也实在是凝聚中国人心的最佳熔炉。无论离家多久,无论身处何方,只要时时想到“过年”,只要时时记得那浓郁的中国“年味”,你就永远是一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