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近古稀,身体却健朗,是个瘦小精干的老头儿,头顶秃光,像犁过多少遍的田地,如今,连根庄稼茬也找不到了。我佩服父亲,他可以沿着一掌宽的高墙走个来回,如履平地;他可以顺着溜光的铁杆在你愕然中轻松攀援。过去行,现在也行。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盖了一辈子的房。那几件手头工具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为自己盖,为别人盖。他的一生只做一件事情,小心谨慎地托举着自己花园中的小小风景。
走出童年已经很久了。当我静下心来再次推开儿时的门,我就又看见父亲还半蹲在屋顶,一块坯一块坯地垒着高墙,一片泥一片泥地抹平房顶。他哼着歌盖起了自己的第一个安乐窝。冥冥之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小男孩手提录音机,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坡,走近房子。他就是我,那年,我才四岁。之前,父亲因为家庭成分不太光明,在当地被人指指戳戳,便见不到光明,只好背井离乡,来到内蒙落户。我家一直在租房,居无定所,我和弟弟都出生在别人家的炕头上。记得房子很高,盖在坡顶,遥望就像是一座孤独的庙。屋子就这一间,玻璃七拼八凑、大大小小、薄薄厚厚,好像很没规矩的样子。房子没顶棚,不过,椽岭却是直的,像年轻的父亲简单而有力地笼住自己的一片天地。房屋很丑陋,却很实用,平时住着也惬意、舒适,阳光毫不吝啬地泼进来,暖烘烘的。月光也洒进来,清清幽幽,铺了一屋子的银。没有电视,我就靠着父亲听录音机。最怕,临近年,便是临近年关,我的一双小脚就冻得像煮熟的肘子一样深红,发紫。我便报怨父亲没本事,盖间破屋子,父亲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我,那目光像用精火提炼过似的一般深刻,然后把被子裹在我脚上,说:“将来盖间好的。”后来。后来,就变成了两间、三间、四间,围了院墙,土坯做的,是父亲亲手用模具脱成的。虽然是土坯,却能在风雨中挺着,一挺就是三十年,不倒。里面很温馨,刷白的墙壁上挂起了风景。青山绿水,长鸿排阵,燕雀掠波,游船如织,柳下美人……这一处处胜景就出自父亲一对爱美的眼睛,一双奇巧勤劳的手。父亲用笔把带着色彩的憧憬图从心中搬上了四壁。家里像挂了孩子的笑容一般喜气,像牵住了阳光一样暖气,可不,冬天再也没有冻疼我的脚。一住就是十年,十年就是一条线段,两个端点就是可以撑起家庭的父亲与母亲。
十年后,仿佛是个落雪化雨的早春时节,雪花、雨丝默默地投进泥土,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人坐着卡车穿破雪原的曲折、深邃,像风雪中的种子,扎根大同。老舅住进了房子,房子却永远住进了我的心里,一直老,成为一句挂念中的老话。
记得暮色苍茫中,村子亮起几盏灯,喘着幽幽的气息。拉着我们的车顺着夕阳下沉的方向挤进了夜色,筛豆似的颠簸着进了村子,在昏暗的灯下,伴着几声萧萧地犬吠,我们落户了。除了陌生,更多的失落与慌恐,尤其是晚上,我稚嫩的心灵就陷进了无限宽广的暗里,所以我渴望白天那掬金色的阳光,甘愿没有夜晚里的星星和那些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管是什么颜色的风,什么温度的风,我始终惧怕它拉动枝叶飒飒地响,因为它没有根,流浪的,没有根就是凉,会吹到人的骨头里。
房子又是租的。房东东边两间,我家租用西边两间,寄人篱下的滋味是阴郁的,像茂林中灌木丛,渴望阳光的怜悯。房东是个讲究的人,我们活泼惯了的性子就得收敛,小声说话,小心玩耍,即便这样,父亲还常常教育我们要争气。我忧郁的性格可能就是那时形成的。
自从搬迁到大同,父亲就顾不上盖自己的房子了,而是拼命盖起别人家的房屋来。他很少哼歌了,那个录音机就落满了灰尘,一尘尘覆盖上去,不管是人还是物,失宠就是孤独的,像件古董。一天当中,我只看到父亲是如何进门的,那是晚上,有时很迟才回来,叮叽当啷地把工具往下一扔,长舒一口气,或者叫“叹”,意思却很复杂。但在我心里却划过了灰色的痕迹,多年后还顺着时空传过来,引起我的思考。直至我也成为父亲,成为家里的中流砥柱,才渐渐悟到父亲的叹息声的分量,那是担子压在身上走失的真气,搞不好,会使人精神和身体一天天垮下来的。回到家,父亲也很少说话,他草草地吃上几口,就带着满身的泥土囫囵着身子躺下了。在他周围抖下一圈泥土印迹,在堂屋都能闻到处理加工后的泥垢的味道,再加上汗水做佐料,味道很怪。
父亲在工程队盖房子,永远是满工,从来不缺勤。他常常对母亲说:“孩子们大了,房子还没着落。”但我觉得他更像在自言自语,很多时候,母亲并没有在意,更不去搭腔。即便是阴雨天,工地无法开工,父亲也不闲在家里,穿着雨披去工地走上一遭。他绝不让“大概不上班,可能不开工”在心里蔓草似的滋长,以至于荒了正事,挣钱就是他最为正经的事。
两年后,父亲又摞起票子买了房。人们咂嘴赞叹说:“郝师傅,两年的时间就买房,你真行!”房子已一大把年纪了,土房土墙,与大地俨然一色,驮起背,像很能撅起屁股低头咳嗽的样子。我平躺在炕上,有时会听到纸糊的顶棚里大块的泥土砸下来,槌鼓一般有力,还能听到老鼠毫无顾及地溜达声,老房子的顶棚竟然成了鼠辈的游乐场。父亲说,闲下来盖几间新房。
时光总把诸多艰辛浓缩成一个点。等父亲闲下来时,我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父亲也是花甲之人。他并没有闲置在家,只不过又把盖房子的阵地全盘做了转移,盖起自家的房子,他说,盖自家的房子就是一个永恒的梦想。父亲把手头的几个钱统统买了砖头与椽岭,在院子的南面又要盖房了。打地基就是一件艰难的事。先用镐头抛下四四方方的坑,又需用石头有模有样地垒成石基,要比地面高出一米。父亲说,打地基就要向长远考虑,这样盖起房子几辈子都不用重新动工。他这样说,盖房子就有了难度,石头从哪里来?老父亲并不服老,六十几岁的人,放开毛驴车练起了农用三轮车,能上正路了,就把车开到了远处,更远处,找到了石块,一块一块地搬上车,一车车运回来,一块一块扔下去。他常常磕破了头,磨破了手,粘了药胶布就重新上阵,就是没让手头的活慢下来。村子里闲散在家的年轻人见了,便有颇多感慨:“这么大的年纪,干出这样的活,真是神了!”他们出神地望着父亲,像瞻仰一本藏着奥秘的圣经。父亲也不谦虚,笑着和年轻人开玩笑说:“神吧,要想日子甜,就得神点。”
地基打好了,便是砌墙。拉线、和泥、搅灰、搬砖、搭架、垒墙,从始至终,没有雇用过一个人,父亲就是总指挥与主要劳动力,母亲就是尖头兵。起先,有院墙围着还看不出什么,后来,房子的几堵墙就远远高出了院墙,闲暇之余,人们就围过来欣赏,父亲像骑着高头大马一样英俊地骑在墙头,像耍件玩具似的摆弄着砖头。撒灰,放砖,再上一层。村子里的人传开了,父亲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焦点,人们总说:“近七十岁的人了,两个胳膊两条脚的,也不见什么三头六臂,五间砖房就站起来了。简直是神话!”那年,我们全家老老少少就在新房子里过年,家里春意盎然。
父亲和拜年的人说,搬过年再把正房西边的两间拆掉,起两间大的。我以为父亲只是一时兴起,话说过头了,便不去理会。谁知,寒气刚刚松了口劲,仿佛又是个雪化成雨的日子,父亲就拆了西边的两间。我再三劝阻,父亲却说:“趁我老骨头还不酥软,就将来给你们留点有用的吧。”这话一出口,我的眼角就浮起两团云,心里像给足了盐的酸菜不是滋味。父亲执意去做的事,火车加足马力也拉不回来。动工了。盖这两间房可比不上从前轻松,家里已没有一块砖了,父亲又驾驶着三轮车来到城里,把拆迁下来的墙砖一块块扔上车,拉回家,再用斧子、瓦刀把砖上的石灰、水泥砍掉,一块块摞起来。直到院子里里外外挤得尽是砖,连个落脚处也没有了,才开始施工。我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父亲的。他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只要他乐意,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干脆我也下手为父亲加油吧。只要有时间,我和父亲就上上下下地忙活起来。
父亲真的没有老,我望着父亲从手臂粗细的搭架上穿梭过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可他却活像个快乐的精灵,来来回回地搬运。父亲有使不完的劲,哼着曲子“吱呀,吱呀”几下,就利用滑轮把灰运到了高处。最让人头痛的是架起中梁,它是屋子的脊梁骨,岭必须得粗壮坚实,它是要挑担子的,像一家之主,有了责任就得承担一辈子,直至整个人朽去。这样的梁是有分量的,位置最高,抬头一望就有几分恐惧。这根岭一抱之多,怎么上?我对父亲说:“这回不找人是上不到顶处了。”父亲坐在岭上,不声不响地吸起了烟,好像与那根岭进行智慧的交流,半支烟的工夫,他说:“听我指挥就成。”只见父亲把岭滚到墙边,在岭南的两头都拴了绳子,然后,让我和他骑着墙头一同拉起绳子的一头,“哧——哧——”,岭扶着墙体摇摆着站起来,这头就趴在了最下面的一层架子上,我俩又骑在对面的墙头使劲,岭的另一头也上了搭架,几经辗转,一根难以撼动的梁就位了。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放好了另外一些椽岭,放在高处仔细端详,才发现这些椽岭不像从前的那些有精神,驮背弯腰,一副饱经风霜后老朽的样子,但它们却不屈地举起又一个高度。我很少敢夸父亲,父亲从小就告戒我不能当马屁精,方就是方,圆就是圆,可我这次的确很激动,“爹,怪不得人们说你神了,你可真是神了。”父亲却正经起来,说:“神吗?要想神,在事情面前就得动脑筋。”父亲的话,我牢牢地把它钉在心房里,高高地悬起来,在我走了弯路折回来时,进进出出都可以看到。
房子已经俊模俊样的了,西边是还没有拆掉的老屋,紧挨着它们的就是刚刚挥汗如雨盖起的两间。那老房子,里面还顶着歪歪斜斜的柱子,最怕没落的秋雨像喝高了似的耍性子,纠缠不清,外面下,屋子里也得下,时常修修补补,在岁月里硬撑着。
那一年,父亲笑得最灿烂,像一大朵开旺了菊花。他老是疾疾地笑,笑什么,不知道,只是笑。
我也望着这前前后后浩大的工程,看着看着,就走进了童年,走来了年轻的父亲,还走进了饱经风雨的老屋,推开它的门,一间、二间、三间,我就站在这片苍老的风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