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花月夜秦岭有许多高山草甸，最美的要数沣峪里东佛沟大草甸，海拔2500米，面积有两平方公里。每到五月中旬，草甸上除了刚刚泛绿的箭竹丛，就是漫山遍野盛开着的杜鹃花林。它们不像秦岭以南的杜鹃花身材矮小，色泽浓艳，而是高达四五米，而且花色清丽冷艳，玫瑰红、粉红、淡粉红、白色、象牙色的花朵簇拥在一起，这边一片，那边一片，形成色彩的波涛，花的海洋。草甸上的天空润润的蓝，仿佛滴下雨滴就会是蓝色的。罡风把白云吹来，漫着草甸，四周几座小峭峰宛如海中岛礁。花海和云海交织在一起，柔曼地汹涌着。
去年这个时候，我望着杜鹃林依依惜别：除过上山下山的时间，山友们逗留在草甸上的时间太短暂了；正午青天白日下的草甸春景，只是她美色的一段；曙光初照，旭日东升；夕阳红沉，落日怅惋；万山皆暗，明月清辉下的草甸春景，又会是一种怎样一种情形呢？
再过几天就到五月十七日了，那天正好是农历四月十五：花好月圆，月朗风清，岂不是“春山花月夜”吗？万巅之上，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我们在花海中席地而坐，膝前置果品酒馔；花间饮酒，金樽对月；花影斑驳，月照弥香，那场景胜过“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想到此，心里便拿定了主意。
我在脑海中搜寻着善弄管弦丝竹的朋友：莞尔弹琵琶，山影抚古琴，了然吹竹笛，瓜女子拨月琴，楚辞吹长笛，月痕拉二胡，兵马俑吹埙。他们既是我的乐友，又是我的山友，知道我的想法，就做好准备，等待出发那一天。
莞尔皮肤白皙，胖瓜子脸上镶着一双凤眼。山影一副狐狸脸，眉毛天然狐媚。了然清高，听人说话时，好像还在吹笛子。楚辞身材高挑，黑发长飘。瓜女子的网名，得益于她那张既漂亮又傻傻的脸：似乎有什么事情一时还没想明白。月痕性格开朗，文学功底了得。兵马俑的网名源于他那张“将军俑”的面相，棱角分明，孔武有力。过去，外号由别人暗赐；现在，网名为自己明起。
我们登上草甸时，已近黄昏。草甸上杜鹃花正盛开着。一片片高大的杜鹃树举着自己特有色彩的花朵，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更加柔美，草甸上香气一片。大家被眼前的胜景惊呆了，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着，跳跃着，望着簇在一堆的乐器，眼里流露出会意的笑容。
趁着天还有光亮，大家各自搭帐篷，把饮品和吃食摆放在一起，围坐成一圈，分别调试着乐器。
天黑了下来，兵马俑忙活着到处捡干柴，准备点篝火。楚辞说：“太老套了，篝火带来的只有嘈杂、喧闹；到高山上赏月，地面上无一丝光亮，才能体会到古人赏月的情景。”兵马俑听了，哗地一声，把一抱柴火撂在草地上，顺手拿起筝，放在山影的腿上。山影信手抚调一下弦，说：“《静夜思》中‘床前明月光’一句中的‘床’，一般都解释为‘床榻’，实则差矣。‘床’在古代为琴之量词，如‘一张弓’、‘一床琴’。如此一来，雅俗立见。”以前听山影抚琴，韵致依依，却不知“源”在何处，一番开场白，可谓“未成曲调先有情”。
东方群巅之上泛出一丝古铜色，山月即将出来了。山影纤指拨弦，迸出的首个音符是古曲《高山》。这首乐曲音乐形象明显，意境悠远，在此听人演奏《高山》，对古曲的含义理解得更深刻了。从大家会意的唏嘘声中感到，他们对以往所有古曲的理解和感受，此刻已经遭到颠覆。
月亮露出半张脸，新月乍出，银盘凌空，让人心头一亮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了然吹奏起《花好月圆》，头一两个小节的音符是表现明月跳出山头那一刹那的景致，此时，正好与明月跳出的神态完美契合，大家受到强烈的感染。了然深情地演奏着，眼前的高山、草甸、花海、明月感动了每一个人，即刻伴奏。曲终意仍在，境却愈胜。了然双手握笛，竖在胸间，陶醉地向后仰去。
月已在半空，夜空清幽，无一丝云彩遮月。瓜女子余兴未休，怀抱月琴道：“让我乘兴来一曲《彩云追月》：添几抹云彩。”大家相互对视：瓜女子不瓜。瓜女子演奏时，那张美丽又显得傻傻的面庞，在月光下却显得与众不同，傻傻的神态，在朦胧中生出一种绝妙的美来。瓜女子演奏完，没有掌声，唯有身体放松引起的衣裳的窸窣声。我仰月对大家说道：“上初中时，对唐诗《鸟鸣涧》中‘月出惊山鸟’一句的理解是：一轮又大又圆又亮的银月忽然从山头上升起，突如其来的银光把夜空及万山照亮；沟谷中处在幽暗中的倦鸟们受到惊扰，扑棱棱地振翅飞起，在谷底黢黑底色衬托下，月光使惊鸟变成了凌乱飞翔着的银色的小亮点------”“那么，此时此刻你又有什么新的理解？”楚辞问道。“一轮明月照亮千山万壑，满山都响起鸟儿唧唧喳喳的歌声。”
“楚辞，”我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你就来个‘洋为中用’吧。”楚辞看一眼月亮，说：“《少女的祈祷》用钢琴演奏最好；我试试吧。”她修长的双腿偏跪在草地上，优美的旋律，虔诚的目光，脸畔长笛泛出的银光，鲜明地刻画出了祈祷中少女的神态。
不知不觉中，月已近中天。在深山中，高天之上，没有人类的灯光，越发显出月光独有的阴柔来，月亮也愈发显得古远。又一阵微风拂来，送来杜鹃花冷冷的香。月光下的杜鹃林海，花的色彩差异已然消失，都泛着银色的光。
月在中天的时候，夜似乎更寂。蓦地，依稀听到水声。循声望去，虽看不见，却知道那是几里外的蛤蟆沟大瀑布瀑水溅落之声。触景生情，山影的古琴再次响起，古曲《流水》之韵，伴着涧水流淌。曲终，半晌无声，唯有依稀水声似余音在林间缭绕。
思绪在远古，自然地想起李白的《把酒问月》。“这是唐诗中意境最邈远的诗。”我环视一下说道，“李白在赏月时对人生发出了感慨：‘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把酒一问之。”“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叹明月皆如此。唯有当歌对酒时，明月常照金樽里。’古人今人两不晤，唯有明月可以作证：人世短暂；东流不复。真乃明月无古今，前后皆如此。”
“今晚是‘春山花月夜’。”莞尔一副讨彩的表情，“我来首《春江花月夜》吧。”“哎，别别。”兵马俑忙打断她，“今夜是‘春山花月夜’，怎奈此时月明星稀，冷风渐起，颇有肃杀之气；何不来首《十面埋伏》？”莞尔莞尔一笑，随即敛容，端持琵琶久未发声。突然，琵琶声响起，继而铁骑夜行，兵器铿锵，人吼马嘶的战争场面让大家呼吸加速。随着莞尔右手五指当心一画，琵琶声戛然而止，听者仍沉浸在壮怀激烈的历史长河中。
没等我说什么，兵马俑借着此时的气氛，吹起了《苏武牧羊》。埙是用泥土捏制烧烤而成，本身就接着地气，其声悠远，低沉，悲凄。兵马俑盘腿而坐，吹奏时不时地弯下腰去，那埙几乎要挨到地。月下之埙声呜呜咽咽，似乎手持使节的苏武就坐在我们身边：路远山高，远望长安；星云河汉，遥想汉家宫阙。曲终，大家百转柔肠未已，他旋即吹起《满江红》，气氛由悲戚转为冲天豪气，让人荡气回肠。
了然对月痕说：“哎，就剩你啦！你就来首《二泉映月》吧？”月痕说：“《二泉映月》反映的是江南月夜之景；我们现在正赏月在北国春山巅峰之上。此刻风清月朗，花海如潮，虽无火树，却遍地银花；兄弟姐妹琴瑟相和，果品酒馔席地而设，如此良夜，唯有《良宵》契合。”听她这番雅论，大家都说雅！雅！随即笑了起来。在《良宵》优雅、幸福的气氛中，大家随意嚼着各种吃食，开怀畅饮。
《良宵》曲毕，可“良宵”的气氛越来越浓。瓜女子突然说：“哎，青峰，你也得来个节目吧？”“对！对！”，大家附和着。我说：“我唱首歌吧。不过，我得走得远一点唱：你们会觉得歌声飘飘的。”“好哇，管弦丝竹都有了，就是缺‘肉’！”
我向前面那片杜鹃林中走去，在这七八分钟的路程中，我在脑海里搜寻着曲目。望着四面如海的群峰，沐着皎洁的月光，一下子就想起二十五年前在老山前线唱过的《月亮之歌》：
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
常对着月亮静静地笑。
她是我的好朋友，
不管心中多烦恼，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上像白云飘呀飘，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上的白云轻轻地飘呀飘！
月亮，我的月亮，
请你夜夜陪伴我。
月亮，我的月亮，
请你夜夜陪伴我，
一直到明朝。
草地上议论起来：“是老歌，好像是哪部电视连续剧中的插曲。”“想起来了，是《凯旋在子夜》。”“是吗？那时我还小------”
云过青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