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个“情”字几多重
再次丢了“儿子”,我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最后勇气。儿子出生后,如果我给予儿子足够的母爱,给予儿子足够的关切,儿子还会走吗?肯定不会。是我太失职了,没有看好儿子,他才英年早逝。我甚至看不住儿子留给我的特殊礼物。我太失败了。一个又失职又失败的母亲,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世上堂而皇之地做人呢?
那些日子,满脑子萦绕着的就是如何结果自己的方式。
我住七楼,纵身一跳,一了百了,不失为最佳选择。可我不能。不是惧怕惨烈,实在担忧四邻。这是座九十年代的回迁楼,居民密集,多为市井阶层,倘若胆小的妇女儿童,从此不敢再路过这血泊之地,又无钱换房,岂不害人匪浅?
吃安眠药也不错,在睡梦中与儿子相会,尊严体面尽葆,算是上上策。可是哪里整几十上百片的安眠药呢?为珍惜生命,药监部门三令五申,严格控制此药,患失眠症弄个十粒八粒都要托人托脸。
开煤气?不行,危及他人性命。此类报道屡见不鲜,死我一个,搭上N条性命,去天堂看儿子?休想!上帝不会答应。
割脉?也不行,丈夫每天恨不能长八只眼睛来盯我。夫妻几十年,我的心思他早已洞察。白天若有事,他必要喊一个人来陪我才肯出门。
一段日子里,真把丈夫害苦了,神经绷得紧紧的,连晚上睡觉也恨不能睁一只眼睛。都说孩子是夫妻关系的扭带,如今儿子没了,扭带断了,他反倒更离不开我了。
寻死念头似滴血残阳很快坠落,生存欲望犹如初升的太阳节节攀升。倒不是因惧怕死神狰狞的面孔而幡然醒悟,实在是围绕在身边的厚厚友爱和膨胀在生命里的浓浓亲情让我舍死求生。
我从沈阳回来当天,小学同学赵美花打来问候电话,我泣不成声告诉她,儿子没有了。她大声问哪去了。我重复说没有了。她急得吼了起来:没有了你找啊!她以为是出走。得知真情,她当即痛哭,然后自行挂断电话。随后,约了另外五个四十多年前的老同学、老乡亲来看我,安慰我。头发斑白的男女发小,都红着眼圈耐着寒冷饿着肚子苦苦劝我到半夜。
那天,局长辛斌带领文体局、文化馆一大帮同事来看望我。时至年底,局、馆工作都很忙,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我的情况尚属意外,他们一定是见缝插针挤时间来看我。房间不太大,他们放下礼物和现金,或站或坐。辛局长还从自己工资拿出500元给我。其实儿子虽是因病去世,却没花一分钱治疗费,钱对我意义不大。可是单位和领导给我的是一份心意一份情啊。我已退休半年,局长即使打个电话来慰问一番也在情理之中。看着钱物,我哽咽无语。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询询开导,殷殷嘱托,我含泪点头。
正在此时,夏玉莲得知消息,急急奔来。她刚进屋,便旁若无人地一头扑倒在床,将她冻得通红的脸贴在我苍白的脸上,紧紧抱住我号啕大哭。我们原来在一个工厂,两人儿子年龄相仿,小时常在一起玩耍。听说我儿离去,她“心如刀绞”。我俩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几十年的朋友,情同手足。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生病卧床,是她来给我煎药熬汤,白天黑夜伺候在身旁,直到我痊愈。
沈阳以及外地的同学、朋友、老师,得知消息不断打长途,发短信,让我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王秀芳得知我瘦了十几斤,“警告”说,不许再瘦下去,一斤都不行。要为自己,为家人,为朋友,硬吃硬睡,“否则你会落下毛病的”。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的秀芳还反复跟我现身说法,当初爱人去世,剩她孤儿寡母,她是如何战胜悲痛,走出哀伤,活出坚强来的。她是全省群文战线上的女强人,她撰写的理论文章,多次获全国大奖;她辅导的理论新秀,遍及各市;连国家文化部群文司的领导都号召向她学习。多年的莫逆之交,她说话从来都入情入理,我俩彼此为重。
侄女李芳,二嫂去世后,把我当成亲妈,每逢年节和生日什么,总是给我买这买那,平时嘘寒问暖,家里有事跑前跑后,像亲生女儿。儿子离开了,她更是鞍前马后不离左右,生怕唯一的姑姑有个三差两错。她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都顾不上,给我做饭给我洗衣,陪我流泪陪我熬煎,眼见圆圆的脸长出个尖嘴巴颏。
我的哥哥嫂子,弟弟弟妹,舅舅和表妹,朋友,同事,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还有丈夫那边的亲朋好友,不断有人来看望,来电话或来短信。来人有的劝几句,有的表情凝重,一声不吭,其实无声胜有声。所有的关心、牵挂、同情、惋惜,都在每一个人脸上写着。
特别一提的是发小孙美艳。夫妻俩退休收入都不高,她本人还有病,姐姐癌症又处于弥留之际,她却担心我们无心做饭,强忍悲痛,和丈夫一道,买来最鲜最贵的海蛎子和精肉,零晨四点起来忙乎,不到七点,将干的稀的用棉被包好,打车给送来。当我看到足够和丈夫吃上一星期的热腾腾的萝卜丝包子和小米粥时,顿时泪如雨下,却张不开嘴吐出那个轻飘飘的“谢”字。
再有就是我苦命的丈夫。十几岁时没了母亲,六十多失去独生儿子,本就一身伤痛一生哀,还要小心翼翼呵护我,时刻提防发生意外。
这些是情更是债,我若两眼一闭,这债便成了死债。死亡是我的轻松却是他们的沉重。心可破碎,不可没有。心在,就要用心记住这一切,就要对得起每一个爱我、疼我、关心我,体恤我的人。我知道,回报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好好活着。
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尽管活着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