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得很小的时候,一个月亮明晃晃的夏夜,乡亲们围坐在村心的老槐树下纳凉,聊天。不知谁突然问起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们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呢?”
“当然是山西大槐树下啊。”有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说
“山西大槐树下是哪儿呢?”
这时,读过几天书、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田五爷,说起了坊间到处流传的一个歌谣:“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这话究竟是谁说的呢?还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祖先为什么要从山西迁来?他们什么时候迁来的?这一系列的问题,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让人感到满意。后来,上了小学,一位老师也在课堂上说,我们的祖先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的。除此而外,他再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由此可以看出,这仅仅是一个历来口耳相传的传说罢了,根本无史可查,无案可稽,无碑可考。再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这个传说其实在海内外的所有华人华侨中流传得非常广泛;也弄清了明初全国性大移民,山西洪洞作为集散地,人们骨肉分离,各奔东西,断肠人送断肠人,一步一回头,泪水涟涟,就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生离死别的伤心地——山西洪洞大槐树下了。之后,也便一代一代口耳相传下来了。
究竟是否为了寻根认祖,先人们才在村心栽了一棵槐树,说真的,我们这些后人不得而知。这是一棵戴天履地的老槐树,历经百年沧桑,栉风沐雨,谁也搞不清它是什么时候栽植的,是谁栽植的,有什么用意。这棵树有四丈多高,树干粗壮巍峨,约摸三个大人手拉手,才能搂抱得住。干内已经腐朽中空,常常往下掉着黑黄的碎屑。树皮厚实皴裂,沟沟壑壑,呈现出黑苍苍的颜色,阴面老是湿漉漉的,覆着一层绿茸茸的苔藓。树干以上,铁桶似的粗枝四面伸展开来,纵横交错着,上下重叠着,左右遮挡着,形成繁枝蔽天、浓荫匝地的庞大树冠,整个看来,好像一把绿茵茵的庇护伞。在最高处的枝桠间,一大堆黑乎乎的树枝,横七竖八,密密层层地交织在一起,那是喜鹊的窝巢。一年四季,早晚有喜鹊在上面舞翩翩起落,闹嚷嚷聒噪。
这棵老槐树,如同一位饱经风雨的百岁老人,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悄悄地站在村子里,默默地见证着一个个风雨阴晴的日子。
要开会了,老队长就走出自家院子,站在沟边大声喊起来:“开会了——!”眼前的沟壑里经久不息地回荡着这喊声。社员们三三两两,陆陆续续来到老槐树下,或坐在碾子上,或坐在老槐树的根上,有的打着旱烟棒子,有的抽着烟袋锅子,有的咕咕哝哝谝着闲传,有的呆若木鸡毫无表情……看着老队长脸似黑蜂、浓云密布的模样,若不是开谁的批斗会,那最起码也是要骂人了。我们一群孩子就躲得远远地听,讲话内容林林总总,乱七八糟,指名道姓批评人。比如,有的人明目张胆到队里的羊圈偷羊粪,有的人给牲口割草偷偷摸摸给家里掰棒子,有的人把撒得剩下的麦种子肆无忌惮拿回家去了,有的人拈轻怕重,见队里派重活就装病……如果到了麦收忙罢,就经常有人背着包袱来到我们村里,坐在老槐树的树根上,或者狗蹲在碾盘上,一边用草帽扇着风凉快,一边解开包袱粗嗓门吆喝起来:“换布了——!换布了——!”这些人都是头脑非常灵活、做事非常精明的乾县人。乾县过去叫乾州,历来为通都大邑,由于受历史环境和文化背景的熏陶遗传吧,他们似乎天生就擅长做生意了。他们拿着自己土地上出产的棉花和布匹,几经转折,来到我们这偏僻的小山村,赚取我们的五谷杂粮,一轱辘车一轱辘车推了回去,养活了一家人。后来,还陆续有了一拨一拨的乾县人,拉着清油、大米、红苕、花生、洋葱等,来到村里的老槐树下,喊着换取粮食,再一车一车拉回去。
夏夜,月光皎洁,如水,如霜,地上到处白花花一片。月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漏下星星点点光斑,如同一枚枚银币,晃动着,闪烁着。人们纷纷来到古槐树下,坐着,躺着,趴着,甚至席地而卧,一边自由散漫地拉呱着,一边惬意地享受着沟边凉簌簌的夜风,真是舒服透了。淘气的孩子们悄悄地下了池塘,或狗刨,或蛙泳,或仰凫,也偶然玩起水中捞月亮的游戏,一次次打破了圆圆的金黄的月亮,又一次次觑着月亮摇摇晃晃,破镜重圆。一种被我们乡下人叫做“石猴咣当”的鸟,在远远的沟那边,不停歇地彻夜叫着。蚂蚱在池塘边的草丛里,吱吱吱地唱着高歌;偶尔,可以听到掸翅或蹦跶的声音。蛐蛐在树根的罅隙里低吟着,萤火虫提着灯笼,忽悠忽悠,姗姗而来。夜,多么宁静安谧的夜啊!一转眼,金秋九月潇潇洒洒地来了,老槐树的叶子仿佛金币,灿黄透亮,淅沥淅沥而下。树下,从早到晚,坐着一拨排队碾谷子的女人们,她们总像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喧闹不休。戴着眼罩的小毛驴被赶得急煎煎小跑起来,碾磙子上的套架就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阳春三月,万物萌发,暖阳融融,特别是清明前后正是人们最爱吃绿面的时候,有人就端着满满一脸盘剁碎的荠菜,和上少许面,搅匀了,倒在青光光的碾盘上,一家人或拉,或推,圆滚滚的石碌碡,就飞也似的一圈又一圈转起来。
这是一棵很古气的老槐树,人人都有点敬它为神树的感觉。它的产权到底归谁所有,谁也说不清,也没有人出来争论过。可是,有年初夏,老槐树下来了个收槐米的人。当时,老槐树根深枝繁叶茂,正如一把葱葱茏茏的擎天大伞,满树开着密密麻麻、黄灿灿的细花,这无疑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许多人沿着梯子爬上树,像群猴子一样跳来蹦去,抢着折树枝往地上扔,弄得老槐树像遭了雷击。翌年,最靠近老槐树的两户非同姓人家站了出来,都说老槐树是自家的,其他谁也不能上树采花。于是,拉拉扯扯,争执起来,大打出手,分别操起了镢头和铁锨,两个家族的人几乎都掺和进去了。老队长像一头咆哮的豹子一样冲过去了。“证据呢?证据呢?像这么年深日久的古树,既然大家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就只能归队里所有。你们两家离树近,今后看管权交给你们,采花权也交给你们。邻里之间,闹什么仗,打什么架呢?记住:我们都是山西大槐树底下的!”老队长一番话犹如雷霆霹雳,落地有声,一下子震住了所有在场的人,大家面面相觑,纷纷后退,散了。就这样,一场剑拔弩张的祸事就平息了下来。
后来,不知从啥时候,这棵老槐树还增加了几份神气和妖气。有人说,它历经百年风雨沧桑,已经修炼成为一棵神树,谁若动了它,村里就会出大事;有人说,它已经修炼成为一只蛇精,不想办法铲除它,人们就会遭大殃;有人还说他亲眼看见,那年夏夜响雷,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夜幕被犀利的电光撕开,老槐树顶上升起一条屈曲蜿蜒的黑蛇。有一回,一个捉邪的人来到村里,对一位常年卧床的病人说,老槐树上有个黑蛇精缠着你,除了它病就会好。果不其然,那捉邪的就从树洞里拽出一条镢头把粗的黑蛇,嘴里正吞住一只翠绿的大青蛙,让在场的人们胆战心惊。后来,就有许多人认为这棵树是个祸害,提议挖了它。关键时候,还是当年的老队长拄着拐杖站出来,拍着胸脯死死拦住了大伙:“怎么?要打架吗?朝这儿来!我们都是山西大槐树底下的!”不用说,老槐树就逃过了一场斧钺之痛、灭顶之灾。
再后来,老槐树依然是永葆生命力的老槐树,简直像一个返老还童的老人,春天一到,总焕发出蓬蓬勃勃的活力,长得那么苍翠,那么葱茏,那么旺盛。终于有一天,老村旧庄基还田的时候,上头来了几个人,像孙悟空给师傅画圈一样,也绕着老槐树画了一个圈,说这是一棵古树,有文物价值,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它,让它世世代代活下去。
——活在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