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梧桐树

发布时间:2021-12-28 16:11:35

写这篇文字之前,我曾查阅过资料,考证过梧桐这种树。现在,城市街道的梧桐树叫法桐,属于景观树,不是中国梧桐树。中国梧桐树叫云南梧桐,也叫青桐。在我的家乡,人们好像不知道它的真名,只称它为“土桐”。我想,人们之所以叫它“土桐”,是相对于法桐和泡桐而言的。然而,不管怎么说,在我的心目中,它是一种傍着家园生长的树,也是最有乡土情结的树。

那个时候,在乡下,在村子里,在院子里,在窑脑脑上,在沟渠边,在田埂地畔上……到处都长着梧桐树。远远望去,我们的村子被一片葱葱茏茏的梧桐树环抱着,簇拥着,遮蔽着,掩映着。或者说,只要你远远看到了一座小山似的团团簇簇的浓荫,那里就一定是梧桐树,里面也一定隐藏着一个村子。走进村子,门洞旁,院子里,街道边,菜园前,这里那里,扑入眼帘的都是梧桐树,所以,村子是离不开梧桐树的,梧桐树是离不开人们的日常生活的。

记得孩提时候,每年一听到呜呜呜的柳笛声,我们就知道春天来了。这时候,父亲总要从野外挖些半人高的桐树苗回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选好地方,就带着我和哥哥挖坑、栽树,提桶水浇。然后,再到门前的沟里挖些酸枣树回来,在树坑周围密密栽上酸枣树,把树苗保护起来,防止猪拱羊啃。夏天里,小小的梧桐树就气昂昂地疯长了起来,对生的叶柄指头粗细,心形的叶片如同碧玉的圆盘,有风飒然而至,仿佛一个青春少妇翩翩然跳起了扇子舞。往往这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子每人掰下一个叶子,拿在手里,顶在头上,在火辣辣的太阳波里跑来跑去。俗话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过了几年,这梧桐树虽然没有引来凤凰,却引来了喜鹊、麻雀、啄木鸟、鸱枭、猫头鹰等鸟类。喜鹊经常在树上吱吱喳喳地叫。民间的说法是,喜鹊是一种吉祥之鸟、报喜之鸟,谁家门前喜鹊喳喳叫,必定有喜事降临。可是,我的经验是它不光报喜,也报忧呢。有一回,喜鹊连着几天在我家院子的树上喳喳叫,我们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结果第四天中午,我家的十一个猪崽吃了药,全部死在了院子当中。最让人讨厌和害怕的是鸱枭,黑漆漆的夜里,雌雄两只鸟,高一声低一声,一唱一和地叫。特别是那雌鸟叽里呱啦阴阳怪气的叫声,简直像恶鬼在厉声狞笑。它们的叫声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总是把我吵醒,吓得我怎么睡不着觉。有天晚上,我出去小便,大着胆子,抓起石块朝梧桐树上扔去,它们怪叫着远去。
后来,我家的窑院里除了一棵柿子树、苹果树、花椒树之外,全被这些梧桐树头挨头挤满了,它们一个个搂抱粗,擎着庞大的树冠,像魁梧的巨人似的,挣出了窑洞的崖面,遮天蔽日的,为我家院落及门前投下了一片浓浓的阴凉。夏日里,树影婆娑,凉风习习。邻居大妈、婶子以及大姑娘小媳妇们,一下子聚拢到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谝着闲传,有的补着破衣,有的纳着鞋底,有的绣着花手绢。这时,祖母便拿出席子铺在地上,席地而坐,或者在大方盘里搓着棉条,或者嘤嘤嗡嗡地纺线。有时候,她也在村街上经布,急急忙忙走过来,又急急忙忙走过去。我们这些小淘气们,脚手一点不闲,狗逮兔似的,在人堆里追打嬉闹,窜来窜去。就在这快乐的时光里,红眼睛、绿翅膀的大蜻蜓,无忧无虑,像经布似的,在这枝树梢与那枝树梢之间,来来回回地飞。我们觑着它们停歇下来的瞬间,猛然扑过去,用藤条狠狠抽下去,梧桐树叶的碎屑翩然飘落下来。过了会儿,那只红眼睛绿翅膀的大蜻蜓又出现了,依然在两根枝梢之间,飞来飞去。一旦知了吱吱哇哇叫起来,我们又呼啦一下被吸引了过去。如果在树的低处,就抢着脱鞋,哧溜哧溜往树上爬;如果知了在高处,就纷纷捡起土块,一阵枪林弹密集地朝树上投去。

每年四月份,梧桐树就悄悄开花了。这时,树上还只是一片纷繁的乱枝,看不到片片绿叶。那蓝紫色的梧桐花,一朵朵像铃铛,像喇叭,挨挨挤挤,形成一串串,一簇簇,琳琅满目,累累坠坠挂满树枝。从高处眺望,整个村庄梧桐树竞相开花,像花的海洋、花的河流,更像一幅壮锦,或一片彩霞坠落凡间。走进胡同,抬头看,一棵梧桐树就是一把无比巨大的花纸伞,无数棵树头挨头连在一起,就仿佛走进了一条烂漫深邃的花洞。蜜蜂们在树枝间、花心里熙熙攘攘,嘤嘤嗡嗡,仔细听,宛然走进了一个偌大的蜂箱。空气里到处弥散着一股甜甜的馨香。一群孩子们在树下,跑来跑去。他们捡拾着刚刚落下的桐花,撅起小嘴,吱吱吱地吮咂着花朵里粘粘的甜味。有时,看见一只小蜜蜂钻进了桐花采蜜,赶紧捡起来,捏紧这边,竖在耳边,听蜜蜂急得吱吱唔唔地叫,然后一阵银铃般的开心大笑。那一年,我六岁,不小心让蜜蜂狠狠蜇了一下,疼得哇哇大哭,和我同月出生的云云,赶紧跑过来,把我的指头含进嘴里吮起来。一位老爷爷路过看见了,笑着说:“云云,明儿做平娃的花媳妇吧。”当时,云云的脸上倏然飞起红晕,撂开我的手,跑了。从此以后,我们俩再也没有在一块玩过,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见了面总感到很不好意思。后来,上一年级了,我们还在一个桌子上坐过。后来,她母亲有病,就失学了。再后来,我上初二的时候,她就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

梧桐树的根系非常发达,它的繁育能力是很强的。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下,或者一片梧桐树下,时不时就会冒出些小梧桐树来,长着长着,就跟红缨枪的枪杆似的,用不了一年,就茁壮得手腕粗。小时候,村里来了外地人,专门收购梧桐树根,手指粗细,五寸长,每根五分钱,全村人男女老少村里村外、坡上坡下跑着挖,抢着卖。很显然,外地人是把树根收回去繁育桐树苗子呢。在家乡,梧桐树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用处可谓大矣。它的材质细密光滑,能做许多家具。记得很小的时候,人们给娃娶媳妇或者嫁女,几乎没有什么嫁妆,那送女的臂弯里只挎着一个花包袱。后来,娘家给女儿陪嫁的是桐木做的红漆箱子,大方的人家是桐木做的黑漆柜子,送亲的时候,人们用扁担抬着送过去。再后来,又变成了桐木做的红漆小橱柜、写字台、大立柜,人们开着手扶拖拉机送过去。那时,日常生活的床、门、窗、桶、斗、面柜、风箱、锅盖等许多东西,都是梧桐木做的。木匠行业非常吃香,泾河以北的木匠常常过河来,在村子里不停地做活。特别是到了年底,结婚嫁女的事情多起来,请做家具的人后面排队呢,他们简直红得跟灯笼一样。更重要的是,家乡死了人,棺材都用梧桐木做。有句土话这样说:“七把半,不用算。”意思就是,如果一棵梧桐树身子长到七把半粗,那么它糊里糊涂够做一副棺材了。

时代的发展变化真是快啊。随着人们生活越来越好,梧桐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木匠的行业也跟着式微了。不论那家,也不论是孩子结婚,还是嫁女,家具全到城里去买;盖房子几乎再也用不到木头了,全是铝合金或者塑钢门窗。人们终于搬出了土窑洞,搬离了老村,在开阔平整的田野上,建起了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新村。前年,村上进行旧庄基复垦,坡坡坎坎的地块推平了,大大小小的梧桐树推光了,老村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别了,我的梧桐树!我的绿树葱茏的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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