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花车从大街小巷穿行,随车传出的音乐轻悠、绵长。
花车很拉风,惹得路人时常驻足远眺。我第一次见到它时,觉得它像是从月球上飞下来的异物,外形别致惊人,极像旧时接新娘子的花轿。
花车,有三个轮子,在三毛的眼中贵称为三只大而黑亮的眼睛。绿色铁皮作顶篷,顶篷的正前方置一五彩缤纷的风车,风过,玲珑剔透的风车呼呼摇动,漫天旋舞,煞是动人。花车横杆的左侧撑一朝天喇叭,悠扬的歌声皆出它口,横杆中间挂一金丝笼,里面站着一只翠绿色的鹦鹉。车身其余三面缀黄色丝巾,丝巾绾成波浪形,遇波谷处结一个火红的中国蝴蝶结,结下垂长长的稻色穗子,每个波峰处生一朵娇艳的玫瑰花。车行,穗子翩翩起舞。行在幽巷中的花车,时而如小鸟觅食,轻捷闲适;时而如游船飞浪,一日千里;时而如飞龙戏珠,险象环生;时而如花飞蝶舞,满园春色。
骑车人,技艺非凡实在让人侧目。操这绝活的人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是一位老者。年纪六十有九,灰发童颜,面廓剑眉,身材清瘦高大。白天他以车为货仓,到处收集垃圾废品。早前还以此为床,在车上呼呼大睡。
之后不知是老人赚到一些钱,还是觉得睡在车上有碍观瞻,终于在靠近马路旁边的一棵大榕树下搭了一间房。
那榕树少说也有十年的历史,树根粗壮,分出五、六根雄俊的枝干,枝干上一把把的胡须可编成两米长的麻花辫。其中最大的一根旁枝弯腰袅身,伸出胳膊十三米远。此间房,恰好被它牢靠地抱在怀中。看房长、高不过2米,宽不足1米,坐北朝南,形如豪华一点的家禽棚。构造简陋,难以想象。三面是薄薄的木板,大大小小不成形的木板,不合贴,硬是像打补丁似的纠缠在一起;房顶盖铁皮,又黑又黄的铁皮明显锈迹斑斑。低矮的单间房,弯腰入,只看到一张如小狗高的小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一个黄得发白的塑料桶无精打采地呆在房外,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家具,洗衣,喝水,冲凉全用它解决。房子无门,仅以一块白色的布幔代门掩映。门楣横排上方有序地扎着八朵如花车上一样大小的红色玫瑰花。
靠门右手边的木板墙上,贴一面如盆大小的圆镜,镜的外沿驮着一群由黄绿相间的小纸片折叠的细花。布门前方的左右两边,摆着大大小小的红泥罐与陶瓷坛,上面栽种各色花草,四季梅艳得催人泪下,桂花常年散香,兰花裁叶纷披,俨然像个小花市,倒给小屋增添不少宜人风光。
常人看来,以拾茺为生,以此地为安乐窝的人多半为窘境贫寒者。家中要不是有一大串的人等着油米下锅就是有病人卧床不起等着钱源源不断供应。
而这位老人身板硬朗,稍观可见盛年儒雅之风,衣着整洁干净。如果不是亲眼目见,不会相信这等爱干净有气度的人会与破烂为伍。
闲时,老人会到离房不远处的河边垂钓。摆一方小凳,凳侧,立一景泰蓝带耳瓷杯,旁边还树着一大号蓝色遮阳伞。河岸碧波绘景,细草拂水,偶有白鹭洗身而飞。远处是连绵起伏的三座山峰插入云层,山舞墨绿,架笔吐韵,形如带刀侍卫,统领一带天地。
老人正襟危坐,注视远方,闲云弄杆,鱼游别处,这些鱼儿仿佛略知老者来意,不为钓得它们。“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蓑笠翁钓的不是鱼,是一河的孤高峻洁,一胸的傲岸不群,一生的遗世独立。而他钓的又是什么?
无鱼又何妨?阳光纷落他一身,亮晶如玉。老人轻启杯盖,手荡开去,盖掩茶微开,咂唇细品,不似粗人。
是他厌倦了俗尘浊世,来此地换得异乡异景,还是心中有化不开的谜团,借以逃避?
实在是好奇,一天下班后的傍晚,我走入他的视线。
老人像居里夫妇那样,房间不设桌椅,所以我和他只能站着说话。
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我问:“您的花车真漂亮,市面上我从来没见到过。”
“大半是我的手工,你哪能看到呢?”老人喜形于色。
“我觉得您或许干别的活更合适,怎么干起了这个营生?”话问得唐突而且尴尬。
“别人大多嫌弃不愿干的,而我把它干得出色,这是我的初衷。”
穷追不舍的谈话中,老人或许发现我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潜质,所以干脆一五一十慢慢道来。
他说年轻时,在山东聊城一家广播电台工作,算是资深媒体人,得过大大小小的奖。退休后只想干点有意义的事。生有一女,已嫁,自己不是不名一文,退休金就有三千多。之所以来南方是因为自己有个哮喘病,北方天冷,老爱复发。
在我看来,有点钱的人,大多想做点生意。但是选择捡破烂,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何况他还有这么牛的历史背景,我不解。
他说干这事,是因为怀念母亲。在他二岁时,父亲就病逝,弟兄五个中,他最小。父母一手把他们培养成人,其中三个还成了村里有名的大学生。母亲当妈又当爹,在他二、三岁时,风里雨里,总是背着他到高粱地里干活,干完活又背着他到处捡破烂。童年的记忆中,他和母亲几乎都是在繁忙的劳作中度过,一年到头除了除夕跟初一以及家人的生日之外,基本没有休息。夏天,酷署难熬,下午吃完饭,六点钟过后,他和母亲还得赶往玉米地里掰玉米,直到十点多钟才回家。深夜,又趁着月色,一点钟爬起来,又去地里干活,直干到饥肠辘辘,凌晨六点钟才回家。
在他六岁时的那一年夏天,他的母亲累晕倒地,当时他茫然无措,大声地哭喊不知如何救治,竟跑到不远处的水沟里捧一大捧水往回跑,亡命跑回母亲的身边,手中的水已荡然无存,仅有粘附在掌心的几滴水硬是被他抹进了母亲的嘴中。好在,过了十多分钟,母亲慢慢苏醒过来。以后的日子他老是提心吊胆,害怕母亲突然晕倒。
也是那一年的冬天,正值大年初二,天气格外寒冷,他与母亲一起上山砍柴。他想多砍些柴,早点回家与小伙伴们玩,所以没怎么在意,胡乱地砍,双手被一些荆棘上的刺扎破出一个个的伤口,母亲吓得半死,抱着他痛哭。奶奶那天晚上还捏着他的手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晒玉米。夏天雷雨多,一千多斤的玉米刚刚在宽敞的稻场上晒完,突然一阵惊雷炸响。他与母亲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狂收,不料玉米还是被淋湿。更恼人的是,等玉米收完全部装运回家后,结果太阳又露出了笑脸。这来回不断的折磨,一天下来,往往连接三天人都有气无力,手臂都抬不起来。
家里那时有一个杂物院,到处堆着比人还高的废纸、废铁、废布等等。他和哥哥们不亦乐乎,来回穿梭在这个废旧的世界里,是那么快乐,经常把自己窝藏在里面,玩捉迷藏的游戏。晚上妈妈把饭做好了,放开嗓门到处喊,而他们却躲在里面偷偷地笑。
捡回来的废品存放二、三天,一经卖出,妈妈隔天会到城里给他们卖肉包子吃,那是他们那个年代最宝贵的食物。那滋味百年难忘。他从来没看到母亲吃过一个包子,母亲看着他们吃时,会心地笑,一边交待:“慢慢吃,别噎着!”他们的馋相加上母亲喜笑颜开的样子,成为他心中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稍大后,他也跟着母亲捡些瓶瓶罐罐、纸箱、牙膏皮、破布来换些钱。别看这些东西没用,可母亲就是靠它们支撑起他们的生活,把他们培养成为村子里有学问的人才。
母亲告诉他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有用。哪怕是废品垃圾,也能给人带来希望。有了希望就会有美好的未来。而他,在捡拾废旧品时,真正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的美好时光,那里有原始的温情,有温暖的牵挂,有令人向往的人间芬芳。
不管生活有多苦,哪怕从悬崖落下,也有希望接着。目前他用自己的退休金资助着四个来自不同地方的贫困生,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把他们一个个培养成大学生。他低下头认真仔细地从手机里翻出那些学生的相片给我看,小的也有六岁,大的快十七岁。
他说有时拾垃圾,会碰到很多有用的书籍,还有大半新的衣服、皮包、皮箱等,他会收集整理寄给那些边远地区需要帮助的穷苦人家或学校。
话至此,我已明白。除了崇敬,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佩。不是亲眼所见,真的是难以置信。
为什么北大学子,非要去卖猪肉;为什么显赫一时的企业家,会放弃家财万贯不要,非要与妻子像得了神经质似的跑到丽江去追寻所谓的平静生活?至此我终于明白。如果一个人将自己的生存和尊严看得比社会还重要,那么个体在时代发展中无疑会面临和遭遇诸多的无从适从和无端而生的精神疼痛。
什么是尊严,什么是生存的价值与体面的工作?老人的所作所为是最好的说明。我为自己内心深处依世俗标准,人为划分的等级观而感到无地从容。
人与人之别不过是希望与理想境界之别。
即使这个世界将你遁入黑暗的险滩,打碎你曼妙的理想,只要还有希望,你就可以在破碎不堪的现实处境中觅到生活真实的美。所有俯身捡拾不堪的人,在伸开双臂拥抱世间被抛弃的人或物时,其实他们已经幸福地拥有了世上最“美丽”的风景。
Q:443067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