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旺
词曰：
喜讯突然从天降，恢复高考走进考场，歌唱我们伟大的党，推荐上学已成既往。真刀真枪挑选栋梁，从古至今伟才是举，量才录用激励炎黄。
1976年10月底，我读初一年级。那时候，我和四叔家是最近的邻居。某个星期天，当了小学校长的四叔在家里念台词。
四叔念念有词，我因为好奇，就走到他家来听。我知道四叔喜欢我，所以，现在不像以前那么怕他。我知道，其实我以前怕他是因为我敬畏他。
四叔拿起那张稿纸，轻声背诵道：“……英明领袖华主席，挽救了国家，挽救了党。“我也许是因为没有听清楚，就问四叔：“叔，华主席那么厉害的人，他也贪玩吗？“四叔笑中带怒道：”说什么呢，你知道什么？”我说：“你不是说华主席玩久了吗？不贪玩的人怎么会玩久了呢？”四叔彻底收起了微笑，一脸严肃地说：“去去去，什么玩久了玩久了？”自从我读五年级以来，因为我个个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四叔对我比以前客气多了。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怎么了？今天这么不客气，我被他的愤怒吓怕了，飞也似地逃到家里去了。
五天以后，也就是11月初，我们学校召开了一次深揭狠批四人帮的全校大会。
四叔（校长）面对坐在操场那六百学生说：“同学们，大家知道，最近我们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正在纳闷，怎么了，以前开会，每次都要唱歌，不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是《学习雷锋好榜样》，要不就是《红米饭南瓜汤》，可是今天没有，什么歌都没有唱。也许，这个我有史以来最大的批斗会不适宜唱歌吧，天知道。
四叔接着说：“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采取了断然措施，粉碎四人帮，摧毁了他们的帮派体系。英明领袖华主席挽救了国家，挽救了党。 现在，党中央提出了抓纲治国的号召，这是我们国家的好事，也是我们学校和学生的好事。华主席号召我们，要以大批促大干，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把被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把已经浪费的时间夺回来。…………”我觉得，四叔的这些话好像是从哪里抄来的，为什么呢？因为我想睡觉了。读五年级以来，我得出一条经验，一个报告或者讲话是不是抄来的，就看我听了以后想不想睡觉，如果想睡觉，就是抄来的；不想睡觉，而且越听越有味，就是一个很好的报告。
其实，这也不能怪四叔。那年头，大批判会，小批判会，斗争会，忆苦思甜大会，现场会，群众大会，可以说是大会套小会，小会套小小会。会议一个接一个，而且每一次开会总要弄上好几个人发言。这还不算，一发言，大家就好像个个都是文学家，人人都是演说家一样，一说就说好久。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三十分钟的报告其实不算长，还有比这个长得多的呢。公社书记的发言，局长的演讲，县长的报告据说要说上四五个小时呢。报告长，怎么办？那也就只好抄，有道是：各人抄小报，小报抄大报，一直抄到想睡觉。
虽然，四叔的报告不是很精彩，可是，他是校长啊，他每说几分钟，操场上就会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呢。我常常会在这片掌声中被惊醒过来。我常常想：你们也真是的，批评四人帮的大会都已经开过七八次了，还有什么好鼓掌的呢。你们要是不鼓掌，也至于惊醒我的美梦。不过，我对这些掌声也不只是嫉妒恨，也有一些羡慕呢。我想：啊，当校长真好，别看四叔在家里一切都要听四婶的，可是在学校四叔却是那么神气，每说几句话都要受到欢迎。啊，当校长的感觉真好，今后，我长大了，也一定要当校长，真的，哪怕先当几年副校长也行。我听我爹说：做官都要一级一级往上爬的，就像是人吃饭一样，也得一口一口慢慢吃。哪里有一口气吃成胖子的啊？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个老师走到我身边，在我手臂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小声说：“不要东张西望，专心听大会。”我心想：什么啊，四叔的这报告我在家里都听过很多遍了，我差不多能背诵下来。我就连看也不看这老师一眼。我知道这老师对我还是网开一面的，因为他知道我是校长的侄子，那边，噢，就是靠近学校菜地的那个地方，一个学生想睡觉就被罚站————而且是站在几个女同学的身边，那得多么丢人现眼啊。我为了证明我对于四叔的报告很熟悉，台上四叔大声做着报告，我在台下小声背给老师听。那老师听我背得和校长一模一样，真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是严肃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是不是啊？”这下我彻底闭口了。我读了五年书，共十个学期，课文上的文字，老师说的，校长教育的，哪一个学期不是说要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啊。我谁的话都都可以不听，甚至我爹妈的话我都会不听甚至反驳。可是，我很听毛主席的话。虽然他老人家走了已经四十多天了，我心里总觉得毛主席就在我心里。
会场上又恢复了良好的秩序。
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大家都高喊口号，“打倒王洪文，大倒张春桥，打倒江青，打倒姚文元。抓纲治国。”我也跟着高喊，打倒四人帮，抓纲治国。
开完会的那天晚上。我在村里看了电影《地雷战》。听说现在在城里有很多新电影看了，什么《暴风骤雨》、《英雄虎胆》、《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天仙配》、《红楼梦》……我纳闷，这乡下就是乡下，城里能看到的，乡下还是看不到。唉，看来看去，就是这么几个老片子————《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沙家浜》、《红灯记》…………不过，现在好像比以前还是要好一些，以前看电影，一个月最多只能看到一次电影，现在，一个月可以看到两次甚至三次电影了，这是不是也和打倒四人帮有关系呢。也许有吧。
虽然电影不太好看————严格地说是因为看的次数太多才不好看的——————再好的电影要是看上十次八次也会乏味的。不过，这一晚上有两件事情让我兴奋：一是我整晚上都是在电影放映员的身边看的电影。呵，电影放映员可是我们这里吃香的人物，能够和他那么接近，我感到十分荣幸。有一个故事说：三个同学都在夸耀自己的爸爸厉害。第一个说：我爸爸让人跑东决不跑西，我爸爸让人跑西，决不跑东。原来这人的爸爸是司机。第二个说：你爸爸也没什么出息，我爸爸才厉害呢。我爸爸让谁低头就低头，让谁仰头就仰头。人们猜测，那不是公社书记吗？批斗四类分子的时候，公社书记是最神气的。让抓谁就抓谁，让怎么批斗就怎么批斗。可是，第二个人却说：什么啊，我爸爸要是公社书记就好了，可是我爸爸是个理发的。第三个人不屑一顾地说：你们的爸爸都不行。我爸爸才是说一不二的，他说在城东，全城的人都得往城东跑，他说在城西，全城的人就得往西跑。原来，他的爸爸是个电影放映员。第二件事情就是我有了拾金不昧的机会了。
我那天晚上，捡到了一支钢笔，金灿灿的钢笔。我想：谁要是丢了钢笔，心里一定很着急。我必须想办法还给人家。这钢笔可不是一般的钢笔，一看就知道是比较贵重的的。在我们这个地方，谁能用这么好的钢笔呢。
上面还刻了毛主席的语录：要斗私批修。我读了五年书，可是从来也没有过这么漂亮的钢笔。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支这么漂亮的钢笔啊。可是，我又一想，这个钢笔就是再漂亮，我也不能把人家的东西贪下来。不然，自己成什么人了。
我想：一定要把这个钢笔还给人家，不然，老师教导我们学雷锋不是瞎忙活吗？再说，还给人家后，人家也一定会谢谢你的。我又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恶心，连忙呸呸呸地朝地下吐着唾沫，算是对自己思想的厌恶。可是，我总想这是自己第一次做好事的机会，也马上丢失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钢笔竟然不翼而飞了。我捡着钢笔，连最要好的朋友张小和都没有说过，这怎么就会丢了呢？
有人举报我，说：“报告老师，有人捡到钢笔了却不交公。”“谁啊？”“就是校长的侄子夏友明。”“去，把夏友明叫进来。”
我跟着那个举报的同学来到了老师刘金山的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只有五个平方米，除了摆下一张床之外，就没有多少转悠的地方了。可是，刘金山老师却常常显得那么满足而又充实。
刘老师说：“大家都在批斗四人帮，要狠斗私字一闪念，怎么？你竟然捡到东西不交公了。”
我嗫嚅着说：“报告老师，我……我……”
刘老师说：“我、我什么啊？我知道校长是你的四叔，可是，这就更加要求你要学雷锋见行动，用实际行动来肃清四人帮的流毒。再说，就是我想顾及你的面子，可是，你四叔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要是知道了，可要对我不客气。”天啊，我还不还钢笔竟然还和四人帮产生关系了，我真的感到很无奈。我说：“刘老师，我昨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的确是捡到一支金星牌的钢笔，看样子起码得三四元钱，可我不知道怎么弄丢了。真的让我弄丢了啊。”前天晚上捡到是事实，可是丢了也是事实，现在，我怕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昨天晚上，我还想去买一支钢笔还给人家呢，可是，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望着刘老师那不完全相信的眼光，我也无可奈何。最后，我真的去买了一支钢笔还给人家。
1977年10月，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那时候，我读初一，离开高考还有好几年呢，但是，我从大人们那喜气洋洋的笑脸里感觉得到，恢复高考对于我们农家孩子，对于我们几代都没有机会和科举、高考等好机会结缘的人家来说，无异于是晴天听到了一声霹雳。
说起恢复高考，我就很自然地想起我那个好老师——————刘胜先老师。刘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你们要认真读书，社会不可能总是这么乱糟糟地，也不可能总是这么样地没有高考机会。他还说，现在的社会有些不可思议，上大学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要考试，而是通过推荐上学，这在世界上恐怕都是很少的。其实刘老师就是个说话不把门的人，不然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在那场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又因为他是老右派，加上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嘴巴，他继续走霉运，直接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到了1975年，他刑满释放。因为刘胜先 老师的文化实在是太高了，所以，很难找到好老师的公社干部，通过举手表决，让他这个曾经的右派分子当了我们的老师。没有想到，刘老师的话才说了一个月，就成为现实了。
差不多是一个月前，也就是1977年的9月，我们得知刘老师死亡的消息，跑到五里开外的县医院去为他送行。刘老师据说原先是个副教授，在大学教过古代文学和写作呢。天啊，在大学里教书，那得多高的水平。要不是因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他这样的人是说什么也不会来我们这里教我们这些初中娃娃的。
说来也是造孽啊。据说，刘老师这个差点评上副教授的大学讲师，因为凤凰落架，虎落平阳，变得很无奈，不但看不出一点大学老师的样子，连生活都成问题。刘老师在我们学校最出名的有三件事：一是怕老婆，二是做灯笼，三是抓鱼。那时候，做灯笼其实是多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呢？那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糊灯笼都被作为四旧给破了。那年月，虽然也有元宵节，可是，几乎没有人敢于很张扬地闹元宵，有些人家几乎有十年没用过灯笼。
刘老师做灯笼有一绝，他做的灯笼不但个个小巧玲珑，有模有样，而且每一只灯笼的外面都画了画，配合着写了两首诗歌，这些诗歌也十分新颖别致，既不是在古代诗人的基础上拾人牙慧（完全是他自己创作的诗歌，每一首都那么样地贴近生活），又没有一首是雷同的。这也好，正好发挥了刘老师文学讲师的特长。刘老师作诗，虽然谈不上意境很高，但是那个速度，可以赶得上乾隆皇帝。据说乾隆皇帝一生写过一万首诗歌，我们刘老师也可以一天写二十首诗歌，这是我亲眼看过的。毕竟刘老师除了教书，有的是时间，不像是乾隆皇帝那么日理万机。
在我们学校旁边，有两个村子，一个是我们那个村——————李村，一个就是武汉市市长吴仁福的老家——————乌鲤村。乌鲤村，这个只有五十户人家的村子，竟然出了一个武汉市市长，这让乌鲤村的人们分外高兴和自豪。
1977年，到了元宵节的那一天，这个两个村子的庄户人家都来到学校请刘老师做灯笼。这一次，很多庄户人家过了一个难得一遇的元宵节。为什么说是难得一遇？因为文化大革命那十年破四旧，而且，那些文革前的日子，这些天高皇帝远的村民们，什么时候能够遇得到刘老师这么有才的灯笼艺人，虽然他这个灯笼艺人是个业余的，可是，他这个业余的糊灯笼的人很受人们欢迎。
我那时候还不理解刘老师为什么那么怕老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刘老师怕老婆也是有道理的。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老婆太漂亮了。可是，刘老师却不承认他的老婆漂亮，因为在他看来，别人说他的老婆漂亮实际上就是骂人的话，就好像说他老婆是个作风不正派的人。刘老师说他之所以怕老婆不是他老婆漂亮，而是因为好男人都怕老婆。刘老师还说：“我一个高大的男人为什么怕老婆，其实我这不是怕，我那是爱人家，我是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意委屈老婆。”
其实，刘老师的英语也不错，只是很少卖弄才没有几个人知道。后来，听说高中里边已经开了英语课程，以后要是高考一定要考英语。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其实都觉得很不是滋味。在我们身边除了一条大河，就是上百家独门独户的农家院子，再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像格子似的绿油油的田野。在这乡村田间，要是寻找红花草和金黄的稻穗，还有那让人眼馋的鱼虾，到处都是，可是，要是找出一个能说普通话的人，那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用一句成语来说，那就是寥若晨星。更不要说学英语了，所以，我虽然很喜欢读书，可是，听说以后要学英语，我就好像听到了洪水猛兽要来了，我心里很没有底。不光是我，我们初一年级的所有人都不喜欢学习英语。我们初一年级五十二个人，会汉语拼音的人只有三个，其他的人连汉语拼音都不会，还谈什么英语呢。
为什么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汉语拼音呢。这也难怪，我们小时候读书，启蒙的第一节课学的不是汉语拼音，而是语录式的课文：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还有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好。”学唱的歌曲也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至于字母，那些给人说不出来感觉的字母，在我们这些孩子看来，是那么的隔阂。我们一直到小学毕业，也不知道汉语拼音是怎么回事。
是刘老师在教学之余，额外地教育我们学习汉语拼音。不但这样，刘老师还说：其实，对于英语，你们也用不着那么害怕，说到底，英语和汉语拼音是一样的道理。在那个年头能够说这样的话，不要说是在乡村，就是在城里的老师里，应该也是寥寥无几的。接着，刘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很长的单词，对了，那是个十六个字母的单词，是不合格的意思————————disqualification。我们根本听不懂，他的发音我们就觉得很好玩，因为那意思和读音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面，噢，对了，是“跌死了可儿到肺科去看兮”。后来，到了高中，我们才知道刘老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他是想让我们早些弄懂学习英语的道道。对于汉语拼音，我在记录毛主席语录本的那个本本上郑重地记下了“汉语拼音，和卢戆章、王照等人有关。是在他们不断推广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还记下了刘老师抄在黑板上的板书：“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瞿秋白再度到苏联，与在苏联的吴玉章、林伯渠、肖三等人继续研究文字改革方案。经过几年的研究，于1929年写成《中国拉丁化字母方案》，在莫斯科出版。1945年9月，上海《时代日报》副刊《语文周刊》创刊，先后发表了周建人、吕叔湘、郭绍虞、倪海曙等人宣传拼音文字优越性和必要性的文章。”
这一大段的文字，都是刘老师让我们抄的。我们当时其实很不理解，即使是学汉语拼音，何必知道它是怎么来的？这对我们学习拼音有什么好处呢？其实我们都想问问这个问题，可是，还没有等我们问出来，对于我们的学习有巨大帮助的刘老师就死在了医院，我们这些不知愁滋味的少年都哭了。
因为刘老师的去世，我们几个少年竟然哭得撕心裂肺，就好像是死了亲娘老子。关于我们为老师而哭泣场面，我们的校长做了一个评价，他说，就是去年在毛主席追悼会上也是没有听到过这样悲惨的哭声。
准备高考，其实是那些高中生的事情，我们初中生毕竟还离得远一些。教室里的纪律常常还是和以前一样乱糟糟的。原先井然有序的教室让学生弄得乱七八糟。桌椅也摆得乱乱的。墙角、中间，过道旁边都有，参差不齐。学生们的朝向也乱乱的，大部分人朝前，可是也有人面墙而坐。几个女同学的后脑勺上竟然会悬着一条长长的白纸条。坐在后排的同学竟然玩起了扑克牌。这还不算，两个学生把腿往椅子上一缩，舒坦地蹲在椅子上玩。 语文老师闵惠华实在看不下去，她想朝这几个兔崽子大吼一声，可是她还是忍住了。
闵惠华说：“同学们，现在不再是四人帮横行的时候了，你们再要是不珍惜现在的好机会，不珍惜现在的时光，用不了三五年，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在这些玩扑克的人里边，有三个是扑克常客：一个是张新河，一个是王亮才，还有一个就是初二班语文老师姚天林的儿子姚墨海——————人称他为妖魔孩。
张新河，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在他的好朋友里，大家都喊他白面大侠，他也乐得以白面大侠自居。虽张新河这人长得白净，可是，调皮捣蛋倒是很厉害，女同学常常要受到他的骚扰，几个实在受不了他骚扰的女同学都喊他张心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