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河 之 舟

艾 平

上高中时，同班一男生在日记上写道：大雪纷飞在门外，我班有人谈恋爱。日记被公开后，大家都溜圆眼睛找话题目标，猜度戏水鸳鸯的羽毛亮色，最后目落两名模样斯文男女生，算是揭幕一场大戏，孰知十年后，这对学兄学姐挽手走上红地毯，吹奏恋爱尾乐时，笑谓执彩贺喜的同窗，他们原不是当年哄传的角儿，他与她之间那时连言语都很生分，何能奢谈情话？伉俪之结纯属月老的悲悯之举，无情人变有情人，一线姻缘牵者恰是那一阵空穴来风。讲完浪漫史，新郎官携新娘打躬作揖，感恩诸君促成美事。

丘比特为什么不向鄙人开弓放箭呢？疼痛一下也不打紧。从学友婚宴下来已是酒酣耳热，不免心旌摇曳，想些陈年旧事，串零枝碎叶成一树青绿。懵懂之期的爱情不易忘记，大凡与朦胧幻像有关，天真烂漫之想勃发解密生命的冲动，初探情海者又大多饮恨而止，甚至命殇，却刻骨铭心，成为记忆里的珍藏，这正是爱神当空的魅力所在。无论敲碟打碗当锣鼓，还是弦断琴止、小曲继续，总归是动作戏，上帝给人情欲，就为人在情海里搅出澜花来。因此，初恋尽管不是滋苗的甘露，却如一剂兴奋药，标本便是少男少女们。

做学生时，我没有恋慕的具体偶像，个别女生即使有些好感，也不过昙花一现而已，更没有毕业后的桃花运，我甚或抱怨爱神阿佛洛狄忒，何不给我拥得美人归的机缘，当年你帮助特洛伊王子拐走大美人海伦，由情战演绎血战，把爱情深度推到政治高度，让男人为女人尽兴挥洒情愫，赤裸裸展示人性的原始魅力，既愚不可及又酣畅淋漓，连希腊元老院大老们目睹到海伦美貌，在开总结会时，都一致认为跟采花大盗干了十年仗，值。嗨！爱情戏卖座看好，原是人心中都有男欢女爱情结。我的伊人在哪里？二十岁时我叩问自己。

我描述的天使形象是一株枫树，不必天生丽质，但有秋枫红叶的素雅。于是，在春意浓郁时等待鹊桥叠起，载我痴想成真。然而，走近的伊人有丽质而不素雅，违背初衷之缘如染病毒的电脑，外壳依在内涵已失，味觉抵牾餐肴，停箸吧。

一位西方哲人把爱情比喻为两个灵魂，一个身体；将友谊诠释成两个身体，一个灵魂，这等于分割了灵与肉的统一。试想，魂魄出窍，躯壳何用？惟淫欲而已。反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谓之无性欲爱。爱情的品位在于神圣，爱情的神密而为相悦，本同属一个范畴，故而，心惊肉跳实属创意词汇。倘使有人以中国的老式婚姻为依据，认为那些凭媒妁之言成就的夫妻，其稳定性相对不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其实是爱情发效于柴米油盐里，酿成一壶老酒，越饮越醇的缘故。譬如，在革命战争年代，一些志士于戎马倥偬中，通过组织介绍对象结成伴侣，生儿育女，危难真情，历久而不衰，这是时代的产物。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滴滴”，民谚一语道出姻缘的另一种存在形式。现实生活中，一些看似不相宜的婚配，其生活节奏悦耳动听。邻居老李在一家企业当司炉工，大字不识一捧，恋上一名女教师后，一改粗蛮，放下渔竿儿拿起笔杆，走读夜校不惧风急雨狂，由“老粗”变成“老细”，知识女性终于芳心阖动，草色入帘，两人小日子红火。相反，那些个仿佛天造一双的主儿，素无罅漏，突然便是山崩地裂，惊煞四座。我一友人，有绅士派头，言语从不唐突，其妻小鸟依人，夫唱妇随，却未能熬过七年之痒，大好局面破坏者并非某方有外遇，也不是临难各自飞，而缘于重复自己的日子，女人不再为丈夫一句诙谐花枝乱颤，男人不因娇妻顾盼而感到生辉，失去厅堂和闺房里的乐趣，剩下厨房里的叮当，单调而索然便是死寂的开始。

爱情确有不可思议的一面，有时像弥勒佛笑眯眯对你投桃送李，解望井之渴，有时如巫祝披发弄玄，迷乱人心智。叔本华认为人最大的悲剧，是床弟之间的悲剧，床弟指生活，爱情是一种生活。懂生活的人热爱生命，珍惜爱情的人拥有幸福；人间多一桩美满姻缘，社会少一丝纷扰，家国之兴，红娘有责，月老住在天上，我们遥拜也是祈福自己。

我的爱情之花开在春季，因为她生于四月天，凋谢在雪低苍松抖寒的时节。为她，我把日子攥紧；为我，她不感到心跳加剧，一场追梦注定是空幻。

千寻难丈九曲心//一树桃花都落尽//四月芳菲问天阙//谁扣月弦作靡音。写下这首恋曲，我与伊人各自归宿自己巢里，如鸟栖息。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破巢而出，依在枝头添羽毛下伤口。

邂逅无言，只因我今生的眷恋，怎忍卒读岁月年轮？你撕裂伤口给我看，看后我想把自己撕裂——爱你我不够大胆，弃你违背一生信念，拥你更没有理由，道别为梳理情丝于纷乱，本是渔歌唱晚时刻，奈何冰封河谷，樯帆偃灭，找不到船……

我惟有泪万行滴湿纸笺。

生命是有颜色的，正如碧绿是水的呈色，殷红为血的流溢，也是木材燃烧时的献祭，所以，人常用火焰象征生命，爱情以水作喻体，一碧万顷，绿波荡漾，浑浊成泥皆为水的属性；水性扬花则代指轻浮女子。哲学老祖柏拉图为逃避性爱波澜，倡导纯精神之恋，摈弃人性自然倾向，把艺术当成投合人情欲的洪水猛兽，这厮无非把哲学当情人侍奉罢了。所谓君子坐怀不乱，那是送上门的秀色不到可餐的地步，倘使大唐第一美女杨玉环复活，投怀高力士，大太监恐怕也难扭捏作态了。据一位学者探索发现，男人都有三妻四妾情结，当年徐志摩续娶美妇陆小曼时，胡适捧上墨宝，徐才人展卷未尽便心花怒放，只因一把茶壶配几只杯子，活画出男人流涎不嫌其长的本性。你想，一个杯子焉能盛尽壶水？发馊问题也来了。瞧，胡适夫子端的有灼见。

很多时候，觊觎异性演变为取悦游戏，聚欢之后情爱温度骤减，陷入冰窖。因此，一些深谙于中妙理者深锁闺闱，不轻易放人越过最后门槛。有则故事颇值一笑：古时某秀才途经一打谷场，看天色已晚无处投宿，便对石碾磕头。一农人见事儿蹊跷，问秀才缘故，秀才一脸神兮，告知翌晨方可泄露天机，于是，农人携秀才回家一叙。挨到天明鸡叫，两人来到打谷场上，秀才退行百步后，笑指石碾乃凿舂米臼好石材。言毕，秀才忽然跌倒，原来他想溜号，脚下打了绊子。酸秀才为搭人房檐恶搞，结果自己献丑。现实中有些人杂耍情场，弄得眉焦头大，大凡因其玩火上瘾吧。

柏拉图恋爱公式，无疑给后世学人开启一个广阔空间，令匹马单骑的主儿游尽风月场，薄命红颜打开眼界看红尘，痴儿觅佳偶，节妇怀春梦，哲学家施黛云霓不啻是个创举。当下网络之恋，一路高歌猛进，我辈尽可通过信息传递搔痒痒、放绣球，即便守门员揣怀把玩，亦不妨事，这也为柏氏爱情模式作了最好注脚。在河之舟到处是岸，悲情人有枝可依，何乐不为？

由是，多情反被无情恼者看到雨后彩虹，没有信心的人鼓帆向深海，被人爱的骄矜仔护花寸心知，错过情缘小阿妹悔不当初，失而不能复得的情侣理解万岁，有情不敢爱的被爱神锁姻缘……手指落处，键上人生，快意恩仇，好不自在。然而，虚拟的意象终不是生活里的天使，鸽哨也未必是我们的福音，春始第一片新叶可能因风而坠，最后一声蝉鸣或许引领雁歌，崖缝一粒落籽不经意间长成参天秀木，鹰鹫逡巡遛萦并无定数。辨别日子里的流韵，只有用心感知，晓风拂檐，明月剪影，在宅子里便有了诗意。下面小诗即我与昔日恋人重逢岁月的留痕，落纸于此，只为那时水光帆影萦绕不去——

为什么岁月像一阵风悄悄地来‖悄悄不知去踪‖为什么秋树头颈低垂‖弯曲了我的倒影‖是爱情的忧郁‖如春的寂寞，夏之荷重 ‖亲爱人儿啊，你滴泪冰凉‖雨夜潜入我梦 ‖梦醒无眠。

一袭寒流又把柳叶飘黄，抛向空中，似悬月牙。今夕是伊人别离我的日子，我在离别伊人处徜徉，犹记她芳容如莲，满池染苔不削片羽翠色，浮藻百顷衬照一花独秀；嗟叹岁风剪花莲蓬不失风采，藕出泥淖愈显成熟雅致。而今你在何处，何处是我思想羽落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