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隆冬时节的早晨,还是一派残夜景象。西窗外,一轮满月金光灿灿,以迫近眼前的大的圆的明亮告诉我:又是十五了。我回到书房看台历,今天是农历十月十六,正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还是中国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
一周之前,东北还真下了一场大雪。虎林、饶河、抚远等地达到了暴雪量级,地面积雪近一米深。因为要去虎林考察农资大市场,便按照“上车饺子下车面”的风俗,自各儿在家下了一盘冻饺子,图个吉利平安。
上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间,我因探亲和公务往返于牡丹江和密山、虎林之间,至少在八十次以上。公路或铁路两侧的山野田畴城镇村屯,每次遇见都能从心底生出一种浓厚而特别的情绪。这次虎林一日行决定之后,我期待往返途中仍然能生出那种浓厚的情绪,让亲情乡愁再次挤满心头,让心头揪揪的有点痛。
公路上的积雪已被清除。田间的雪也被大风吹走了。也许是“吃了饺子”的原因,好像近处的枯草远处的秃树都特别安静,稀薄的白云似有似无,雪地上的阳光分外明媚。心情好就愿意瞎操心,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把这蓝天移到北京去,那该叫什么蓝?”车里的人应该觉得我有些神经。
吉普车在路上奔驰了两个多小时,天空中很少看到飞鸟。进入密山境内,天际间多了许多生气。收获后的田间,不时有喜鹊或乌鸦落下,白的雪黑的影。喜鹊小姑娘似的蹦跳着。乌鸦土豪似的踱着步。让人眼睛一亮的是野鸡,在车前方不远处走过公路,再稍慢点就会被卷进车轮下。不知道是因为牠傲,还是因为牠笨,或者是因为牠在大雪地里饿得飞不动了。此间六十年前曾有过“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处女地景象。野鸡生性沉稳,平日里行走在林间草丛,即使发现危险,危险不临近身边,牠就悄无声息地潜伏着。当危险迫近眉睫了,牠才突然扑扑楞楞地起飞,倒把威胁到牠的物种吓了一跳。
车到密山时,我邀请全忠上车和我们一起去虎林。常言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全忠是政府公务员,与他之间的话题除了身体状况,自然都是在官场上转悠。官场永恒的主题是腐与反腐。而我更关心的是在强势反腐的大背景下,人民政府的官员们为不为的问题。可能因为我理解消化能力差,竟没能从一个多小时的言谈间听出“我以为应该那样”的气象来。
车进入虎林城区,路旁一座座还没有来得及运走的小雪山,证明了这座边城真的遭遇了一场暴雪。随着人类的进步,人进天退,冬天的雪来得越来越迟,下得越来越少。网络上反映冬天无雪少雪的诗文,一年比一年多。十几年前,我也曾写过皇历不灵了之类的小诗。听我母亲讲,一九六三年的中秋节,密虎平原下了一场大雪。我查阅了万年历那天是1963年10月2日,国庆节的第二天。九月底十月初,北大荒的天空飘下一星半点雪花,并不罕见。五十一年前的那场雪,母亲记得这么清楚,那该是一场多么大的雪啊。
现在城里乡下的大姑娘小伙子们用美丽挑战寒冷,不是人的体质增强了,而是气候真的变暖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北大荒隆冬季节气温低于零下三十度是常态。人们脚上穿的是棉胶鞋,里面穿的是棉袜子。有的人家用包脚布代替棉袜子。有的人家在棉鞋里垫上苞米卧子御寒。苞米卧子就是用包裹在苞米棒子外面的变态叶,又叫包皮,叠成鞋垫状絮在鞋里,有相当于靰鞡草的作用。棉裤棉袄外面还罩一件“棉猴”(一种棉大衣)。脖子上围条毛线织的长围巾。头上戴顶狗皮帽子。手上戴着棉手闷子。如此繁复的棉装仍不能完全有效的抵御严寒,冻伤在中小学生和野外作业人员中大量发生。人体容易冻伤的部位多在手足脸耳。被冻伤的手在皮肤皱折处裂开口子,鲜红的血肉清晰可见。双手十指勾勾着,伸不直。被冻伤的脚趾肿的发亮,白天疼晚上痒。冻掉耳朵冻掉脚的极端冻伤事件,并不是民间虚构出来的。女人洗完衣服,把衣服晾到院子里,湿着手去开门,门上的铁拉手能粘掉女人手的表皮。冻伤具有复发性。一旦被冻伤,次年再次发生冻伤的概率极高。即使棉装更新了,气温还不太低时,手就裂口了,脚趾也开始肿起来了。冻伤比冬天离去的步伐慢。春风徐徐吹来时,裂口慢慢愈合的过程,红肿渐渐消退的过程,是一个天天手也痒脚也痒难受而又满是希望的过程,因而心也是痒的。
当年室内取暖主要靠炉子烧煤烧柈子,于是有了“烟筒立在山墙外”的东北之“怪”。住家空间小,炉子、灶坑、火墙、火炕都散发热量,所以室内温度尚能让人觉得舒适。教室、集体宿舍等空间大的地方,要把温度提升上去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我二十岁那年,在一首题为《集体宿舍纪实》的习作中写道:“十指勾如菊,双足紫秋花。身身曲如藤,新新向南嫁。”
在同事打听农资大市场的位置时,我搜索着第一次来虎林时的情形。好像是在春天,那天是立春节气。我和清花姐妹行走在第一第二两个百货商店间,买没买东西,买了什么东西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午间在小饭馆吃的饺子,皮厚馅腻,三个人都说不好吃。上火车前又看了电影《杨乃武与小白菜》。两个试图最终走到一起的男女,一块儿看的第一场电影竟然是清末的疑案悲剧,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怪怪的。
对往事碎片式的回忆,在我心间泛起丝丝酸楚。来不及调整情绪,车已到达目的地。
看过市场布局,我和全忠来到楼后的小山前,发现两只山鹰在人工林上方缓慢盘旋着,傲视身下的生物。我第一次近距离仰视展开翅膀让你端详的鹰。鹰的双翅边缘和尾羽都是黑色的,环绕着通体金银相融的毛色,在阳光中移动间反射着淡淡的若蓝若紫的光辉。最有趣的是鹰的双翅内侧中央位置各有一块乒乓球大小的圆形黑斑,像一对牛眼,搜寻地面上蛇鼠兔雀的踪影。
午间找地方就餐时,我这个向来对吃穿不讲究的人,竟再次想起十几年前在虎林吃过的一款美食。那是一种笼屉包子,特殊的是在屉布上铺上一层樟子松的针叶,包子放在针叶上蒸。融进松香的包子和飘散着碱香的米粥,佐以小咸菜,让食客们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吃过了还愿意再来。
此次虎林之行虽然短暂,走的地方也不多,但仍能感到虎林城市建设的发展。早在三十年前,我就看到了这种变化的发端,为此写下一首小诗:“边城一改旧模样,清街两畔小楼丽。谁家黎明唱鹅声,西风送到乌苏里。”
返程中,车过连珠山时,我没有忘记看一眼被我发现由我命名只属于我自己的小风景——燕子知归。后起的阔叶树种都已落尽了叶子,从枝条的疏影间,我能清楚地看见那两颗松树依然如故,在夕阳的残红中知归之情状未改。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出发地。我奇怪途中心头没有揪揪的那种痛。想想也不奇怪,父母已于前些年搬到我所在的城市居住,那个我一直试图忘干净的人也已雁南飞了。
(201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