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沈梦
当我拿起笔,决定为我的家乡和父亲写些文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家乡虽然名不见经传,却常常有喜欢文墨的人物在纵览之后发表一些畅怀山水、激情澎湃的文字,让久居于山野的人,常常能见到从城里来寻仙踪觅神迹的城里人。由此带来的经济效益也价值可观。而我的父亲,却依然籍籍无名,虽然在小地方能被提起一二,但毕竟是民间的艺人,没有大的风光,即使是一团璞玉,也终究是被埋在土里。想到这里,我自然就有点儿愤懑。毕竟我读了将近二十年书,还常常自诩为喜欢舞文弄墨,却没有为家乡写过只言片语,更没有为父亲树碑立传,想起来都觉得令人惭愧,我实在不算称职的文字爱好者。
但是,当我终于有时间写点儿什么的时候,却感觉思绪如麻。我想写遍家乡的山山水水,我想写遍我走过的曲曲折折,我想写我的家族……但是,最终,我只有这样不见波澜的文字。我不为我的碌碌无为而自卑,不因自己的无德无能而遗憾,我只是想要好好的,在我的笔端描绘一下生活,那些我曾经失去的日子和荣耀,以及故乡和家乡的美好。仅此而已。
但凡对陕西终南山有点儿常识的人,都该不会对楼观台陌生,我的家乡就在楼观台的附近。叫附近,其实也有那么一点儿距离,在上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漫长时光里,每逢过年过节,合村的人会不约而同的选择步行去那里。脚程快的话,一般人半个小时就可以穿越过一个乡村,再越过一条河就到达楼观台。那时的我年纪小,随着家人行走,免不了淘气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一会儿就不见了家人的身影。聪明的我就躲在沟坎边,扮作鬼脸吓唬一下同行的伙伴。一不小心,会被母亲逮个正着,少不了会挨顿皮肉之苦。不过,小孩子的忘性总是那么强,哭过之后,仍然会缠在父亲母亲去给自己买棒棉花糖之类的东西以作纪念。一旦家长买了,就像中了彩票一样疯跑起来在其他同伴跟前炫耀。直到看到对方的家长也经不住纠缠而伸出腰包才悻悻的嚼起来。糖的味道并不好,吃不完就趁着家人不注意丢到附近的草丛里。千万不敢被看到,不然屁股又要受折磨的。
虽然小时候被打令我记忆犹新,然而最让我难忘的还是过桥时候跨越的竹桥。记忆中,竹桥遍布在河面远远近近的小路口上,大约隔五百米就是一个。听说这些都是私人赶着春节搭建的,而竹桥的运行寿命也仅仅几个月。虽然在桥上走会嘎吱嘎吱作响,但还算结实,没有听说发生过什么意外。然而这竹桥不是每年都有的,许多年份河水不大,流速不急,胆大的人赤着脚就可以走过,乘竹桥的人就少了许多。而流大水急水的年份似乎愈来愈少,竹桥也就越建越少,直到有一年河面没有了桥。我随着家人过桥的次数不少,但每当我蹦蹦跳跳的小跑就被一只大手缠住,不但要挨一下屁股,而且少不了被妈妈指着脸训导几句。但是,这又怎么能敌得过我对于竹桥的喜爱呢?我依着桥栏,望着激涌而下的水,望着迎风招摇的芦苇草,望着远山上的庙宇,欢快的心情是难以用文字表述完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样的淘气和快乐。随着身体的长大,过桥的待遇和桥的数量一样减少,直到被取消。年轻的爸爸妈妈挽着裤腿加入到渡河人群中,我也被要求和他们做同样的动作,脱掉鞋子把脚伸进刺骨的水里去,这是多么深刻的尝试。我的手被大人分侧拉住,半走半游的在水面前进。河流速虽然并不快,但一种向右向下的推力让我几乎趔趄,妈妈和爸爸走得很慢,一步一个脚印儿,前进前进。这并不长的路,我们走得有点儿艰难。直到距离岸边只有几米的时候,爸爸鼓励我们一鼓作气,加大步伐,很快就能跨过河流,踏上绵软的沙滩,触碰到绵软的黄芦苇。在岸上时,回头望去,真的会有一两个人没有踏好,跌进水里,再像落汤鸡一样扑腾着胳膊斜着挣扎到对岸来。这景象,让我的思绪忍不住颤抖起来。这边的河界是楼观镇的管辖,而大名鼎鼎的楼观台就在不远处。不过,我没有兴趣再描述我们旅行的过程,那是许多大人物早已浸染多次的地方,何劳我的赘述。桥在消失了几年后,终于又有了一架铁皮制作的宽阔桥面横亘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这时候,不见有人伸出手臂要过桥费了,而且游逛的人也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多了。这当真是一种误解,因为在三公里的北面,一条由东向西绵延数百里的高级环山旅游公路早已铺垫一就,而游逛的人早已随着车流拥挤进高级的道路。这大河上的竹桥也因此消失在我的印象中,那条曾经被我踏过数十遍的土泥路也黯淡了曾经具备的重大意义。如今,乘着摩托车,七八分钟就可以到达楼观台,没有了小时候的跋涉感觉,也似乎因此缺少了那种隆重而深刻的记忆罢。如今的孩子辈儿,早没有了这份惦念。
如果有一些好追寻踪迹的人,倘若要来我的家乡,只需要循着楼观台的方向,向东走过八里地的路,再向南走过五百米,走进一处夹路对峙整齐街道上,抬头望见青山,往西可见小河,这就是我的家乡。从新出版的西安地图上,宛然可以找见“集贤产业园”的地名。这个方圆二十余公里的地方,和其他新兴乡镇企业一样,充斥着各色新兴的工业、电业公司,虽然依旧有着一些荒废的土地,却早早被红色、灰色土砖砌成高高的墙围,和外面的隔成两个世界。土地流转的地方,乡民自然会经历一场巨大的生活变动。虽说这儿的乡民并不见得富裕,在软硬兼施的形势所迫之下,离开了家乡,成了和大多数人相同的生活:打工。有能力的人,依靠着新兴的思维,就地建起了农家乐或者经营起了小卖部,大多可以维持上不错的生活;但更多的部分人,在没有方向的生活之上,不但把分给自己不多的钱花光,而且欠下高利贷。他们的结局一般是再次去远方打工,然后回来“报仇”。他们的命运,几乎和自己的性格一样,固执而一成不变。改变的,只有岁月在脸上雕刻的痕迹,以及越来越枯萎和粗糙的皮肤。
然而,我的村庄除了十多亩土地被征用,村子和往东数百里的地方巧妙地避过了这场被大人认为是劫难和兴奋的事情。认为是劫难的人说:土地是赖以生存的根基,一旦没有了土地,他们将不再是农民。况且年事已高,不能进工厂,因此也就不能赚到生存所需的钱。尽管领导的蓝图描绘得很仔细,承诺一旦土地被征用,会优先考虑让他们去做工,但是他们的顾虑是大过乐观的。很显然,这些大多是四十岁往上的男女。另有一批人,他们热切的渴望可以离开土地,哪怕是仅有那并不多的赔付款。这些钱对于他们不啻为天价的报酬,他们多希望能早早的离开这块不算富裕的土地。这些人,大多是刚刚婚就的男女,并不喜欢土地上白日不分的劳作,他们宁愿去城里,就是打半年工也比一年的庄稼收成要好得多。但是,因为年轻,他们并没有做成家里的主人,不算老的父母并不放心把土地交给他们。于是,当开发的浪潮被传开的时候,家里人难免为此而争吵个不停。但是既然没有了被征用之虞,全家就都恢复了开初时的平静,年轻的在城里打工,年长的在家种地养孙子。日子也算平静。
八百里秦川纵横的地方,每一处都有着每一处的妙处,每一处都有着每一处的不同之处。若有机会,驱车从旅游环线上飞驰而过,你可以看见数百个层峦起伏的山,你可以看见数百条不知名的河,可以看见数百道通往山涧的路,但是你不能了解每一处不同的民风民趣,你不能了解广袤的地情地貌,甚至不算了解秦岭。
当然,现在的生活和百多年之前是完全不同的。通过地情网以及上年纪的人的掌故,我大略的窥探到旧日的样子。也许是依山居住的缘故,这里的人虽不如山里人般穷困,却远远不及集镇人聪敏,而人数也显得稀少和散乱。这里的祖先大约从镇上搬来,最早时是一家户,不几十年间发展成为百年前有据可查的十户,大家皆依愿而居,热情来往。人们间相敬如宾,情同手足,林荫唱和,仿在桃花源中。这时的人虽然没有余粮,却依稀有着饱满的精神力量。半山上壮观的山庙,以及从山道往山腹走十公里的就可以看见的开山庙就是那时人们集资修建的作品。据碑志上记载,新开山庙始建于道光二十二年,方圆百里内人们驮米敬面,或者无偿劳动,历时一年半方成三进十八间恢弘大庙。碑志上,此村的祖先大名,赫然在列。如今碑上大部分字迹已漫灭不清,庙宇是近年来重修的,三四间颓唐挺立的砖房和碑记上的文字鲜明的对照着,刺激着我对于往日的追思和向往。
大约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个村子有了比较辉煌的一段历史,或许翻开周至县志也能看到相关的文字记录。就是在网上,笔者简单的搜索一下,就找到了一篇关于村子的河的记忆,这实在是令人可喜的事情。文章讲述,在1935年,红军徐海东率领约五千人的部队在此处驻扎两个星期,期间主持打倒土豪,分田分地,并且袭击了四十里外的钱庄商号,把钱和布匹分给了当地村民。村民们因此十分感动红军,不少人踊跃参军,其中就有我村的被我拐弯抹角称为叔叔的人。文章后来补述:红军在此村子打土豪闹革命的事儿,附近群众人尽皆知。这实在是有意义的存在。后来我搜索到的县志同时对应了文章的讲述。因此可以确定,这件事儿真实而靠谱。但是,相关不见于文字典籍的村史,依旧有着它存在的真实记忆。同样是家族中的一位久远的亲戚,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响应号召参了军,大约三十岁左右(1940年代)退伍,依照上层的规定,和远近村略成立了保甲制度,自认保长。据说,因此他的家庭陡然间富有了。他也成为当地远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