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侄子
2002年夏天,在晋城,我邂逅了一个素不相识且比我大十几岁的侄子。
我工作的办公楼旁有一家书店,兼营图书出租。有段时间我疯狂地喜欢上了卫斯理的科幻小说,是店里的常客。
有一天当我拿书架上的《蓝血人》时,旁边一个人也伸出了手拿这本书。我俩不约而同的互相谦让,“你先看”。
这个人就是宏,一个喊了我9个月“刘叔”的大侄子。
宏有四十岁吧?相貌憨厚,浅浅的微笑挂在脸上,像是邻家大叔。头发稀疏,头顶脱发严重,光秃秃一片。
宏问我,“听口音咱是老乡吧?”随后我俩亲切的攀谈,还真是老乡,巧的是还都姓刘,更巧的是,按家谱上排,我是“澄”字辈,宏是“文”字辈,宏应该喊我叔。
宏喊我“刘叔”,我不让喊。说,“你年龄比我大,不把我喊老了?”
宏固执的坚持,说,“啥都可以乱,辈分不能乱。”慢慢我也习惯了,就随他了。
宏在书店同一条街上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和我一样,喜欢晚饭后来这家书店看书。
一次在书店,宏翻开一本书,发现书中夹着一张五元纸币。宏文绉绉的来了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古人诚不欺我也。”
也许是某人看这本书时,随手把五元钱当做书签夹在书中忘记了,我想。
宏问我,“刘叔,古人还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要是一打开书,“啪”,掉出一个美女来,该咋办?”
我无语。
店主是一个姑娘,幽幽的接了一句,“你聊斋看多了吧?就是掉出美女也是女鬼,吓死你!”
一语成谶,没多久,宏真遭遇了一个女鬼。
几天没见宏,以为他有什么事,我去工地找他。
宏见到我,满脸兴奋,邀请我吃饭。在路边一个简陋的地摊,宏要了一份凉菜,两杯扎啤,兴高采烈地讲起了他的皇城相府之旅。
宏说,“其实皇城相府没啥好看,就是那个鬼屋还凑合。”
说道此处,宏更加兴奋,“鬼屋里有个女鬼,张牙舞爪,伸脖儿瞪眼,还吐舌头,蹦出来吓人。我也张牙舞爪,伸脖儿瞪眼,还吐舌头,结果女鬼被我吓哭了。”
宏“哈哈”大笑,端起扎啤一饮而尽,喊道,“店家,再来一碗!”
一个在鬼屋扮鬼的女孩怎么可能被面相憨厚的宏吓哭了?我很困惑。
没多久见到宏的一个工友,提起此事,那个工友也是“哈哈”大笑。说,“宏一进鬼屋,从黑旮旯儿蹦出一个女吊死鬼,张牙舞爪,伸脖儿瞪眼,还吐舌头,结果宏两眼一闭,吓昏了。女鬼大惊,以为出人命了,吓哭了”
我强忍住笑,乜斜着宏。宏面不改色,振振有词,“我把女鬼吓哭了,我没瞎说吧?”
想想也是,结果倒是一样,就是过程太不一样。
宏就是这般自欺欺人、自娱自乐活着,像孔乙己一样,是“站着喝酒唯一穿长衫的人”,守着“多乎哉,不多也”的茴香豆怡然自乐。
安贫乐道,无欲无争,也是一种生活智慧吧?
此后,宏断断续续请我吃饭,都是在地摊,一个凉菜,两杯扎啤,两大碗烩面。到天气转凉后,扎啤换成了两元钱一斤的高粱酒。
礼尚往来,一天下午我请宏去理发。
我跟着宏,走了三条街,当我的耐心消磨殆尽时,宏相中了一家理发店。门口挂有招牌,上写着“设计发型,每位50元”。
宏进门后坐在转椅上,说,“师傅,设计发型。”
一个年轻的发型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盯着宏头上稀稀疏疏还顽强存活着的几根头发有些为难,说,“这个没法设计。”
宏不乐意了,“门口明明写着”设计发型“,怎么进门就变了?骗人呀?”随后宏给发型师上了一课,语重心长,喋喋不休,像AK47连发一样“突、突、突”还不用换弹夹,当这种火力对准一个人时,威力可想而知。后来,上升到你不给我设计发型就是对不起祖国建设、对不起世界和平。
我脸上发烫,有些坐不住了。
宏终于良心发现,对发型师说,”不为难你了,不设计发型,给我理理发吧。
发型师如释重负。
宏又说,“不过我头发少,半价吧?”看到宏又想长篇大论,发型师连忙说,“大哥,大哥,半价,半价。”
我没理发,付钱后逃似的离开了理发店。
宏喊我,“刘叔,刘叔,等等我、等等我。”
我没有回头,“别喊我刘叔,我不认识你。”
宏“嘿嘿”直乐,还说,“砍价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对方主动降价,我厉害吧?”
宏想买一个电热毯,又走了三条街,看到正开业的一家大型超市,宏说,“就这家。”
进门时,门两旁站着两个迎宾小姐,微微鞠躬,说,“欢迎光临。”
宏走进门后,忽然折了回来,来到一个迎宾小姐跟前,说,“我不叫光临,我叫宏,你应该说‘欢迎宏’。”
我彻底无语。宏去买电热毯,我没跟去,在门口等他。
宏没买到电热毯,拿宏的话说,“超市大了就牛X了?就不行砍价了?”原来宏想买一个半价的电热毯,结果超市不降价,AK47一阵乱射,没打中人。
2003年春节后,一场非典席卷了全国。当外面的世界因非典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时,我和宏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简单、平静的活着。
3月份,我感冒了,去医院门诊,医生一测体温,说温度高,不让我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非典,已是谈虎色变。
一星期后,我出院了。在医院的所见所闻,我害怕极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搭同事的车回了河南老家。
在车上,忽然想到没有和宏道个别,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转而又想到,非典后回晋城再联系吧。
我没有想到,人生中有一种分别叫做永远,
我没想到非典会持续这么长。待非典结束后,8月份我到本地的一家企业上班。直到现在,期间,再没见到过宏。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不断认识和分别。先认识许多人,然后分别;再认识许多人,再去分别。在认识和分别的不断重复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悄悄的在生命中烙下印记。即使以后不在一起了,也会用回忆陪伴度过一生。
我不断收集、打听有关宏的一切,得到的只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宏这几年一直在西藏打工,另一个是宏前几年出车祸,死了。
天气渐渐转凉。傍晚,我一个人喝着朋友从山西捎来的高粱白,儿子在旁边,摊开各种颜料,画了一只鸭子,涂成了红色,鲜红、鲜红。
我要过儿子的画笔,想画一个宏,思忖良久,无从下笔。索性画了一个头部轮廓,没画五官,只在头上画了几根鲜红的头发。
儿子问,“爸爸,这是三毛?”
我回答,“是你大哥哥。”
我希望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像早晨的一缕阳光,温暖而不炽热;
我希望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像山涧的几丝微风,清新而不狂烈;
如此这般将我包裹。
我希望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陪我在地摊上喝两元一斤的高粱酒;
我希望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陪我在街头看灯红酒绿、车来车往;
如此这般不离不弃。
在画像的空白处,我写下了这些文字。红得鲜艳,红得刺目。
我多么多么多么希望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从早晨到傍晚,从初春到暮冬,从人生的开演到谢幕,一直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一直喊我“刘叔”。
第二天下班,茶几上的画像不见了。问妻子,说是儿子折成了纸飞机。
和儿子站在不大的院子里,儿子手拿纸飞机,卯足了劲,喊了声“飞了”,纸飞机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在了墙外。
我抬头望天,试图寻找宏的踪迹,只是眼眶渐渐湿润。
佛说,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我用今生千万次、千千万次、千千亿次 的回眸能否换来来生与宏的不期而遇?
如果能够不期而遇,宏是不是会问,“刘叔,你脖子咋扭歪了?回头看美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