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耕笔记——谨以此文纪念母亲逝世五周年

发布时间:2024-08-11 01:41:55

【插田记】

母亲不是插田高手。论插田,我的速度比她快。

浸淫农田四十年的母亲,秧插在田里方方正正,每插一棵,好像立即就开始生长。我插田像我写的字,东撇西倒。每每插着插着,母亲总要习惯地为我扶正几棵,同时也要埋怨几句。后来有一天我不耐烦地说:“要不我干脆回家,去烧饭读书算了。”母亲听到我不耐烦的声音,就让步了,让那些秧苗歪在田里。那些年小学总有这么一道算术题:一块田有多少亩,行距五寸、棵距三寸,总共要插多少棵?如果每棵结穗多少克,一共要收多少斤?我常常不费吹飞之力就能计算出准确的结果。可事实是你根本做不到这节拍,而一块稻田要产多少斤稻谷,有很多客观的因素,比如禾苗的成活率、稻穗的饱满度、年岁的涝旱,还有虫子的多少。但这些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家里还有多少空田没有插完,太阳什么时候落土,还有多少天暑假就结束。

我期待挎着黄布书包上学,好结束这炎天暑热。

母亲对于我的学习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也从来不问,问也是白问。当我捧着一张张黄灿灿的奖状回家时,她也是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然后又去做自己的事。那态度不咸不淡,像局外人似的。我曾经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别的孩子要是偶尔得了一张奖状,母亲们一定高兴几天,要眉开色舞地贴在墙上,要热情地向来家的熟人朋友展示一番,而我的奖状常常寂寞地放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只幽恨的蝙蝠躲在屋檐的某个窟窿。我曾经为此愤愤不平,好几次提醒母亲是不是也应该贴在墙上,让家里荣光荣光。但母亲横竖不接下句。让我那时的自尊心受过不少打击。

但只要夏天一到,双抢开始,照例地被母亲赶下田,割谷、扯秧、插田,甚至还要我学会薅秧。像一只小鸭子,在泥水中蠕动。我从八九岁开始,就学这些农活。以母亲的眼光,一个农村娃越早接触这些农活,将来就更有出息。那时候虽然已经恢复了高中考,在母亲看来要考上,除非是文曲星再世。而文曲星那是人中之龙,与我们这些平凡人家的孩子风牛马不相及。以母亲的意思,认识几个字,能算一个帐,那就是读书最大的用处和意义。

好在母亲除了唠叨以外,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打骂教育的事,是父亲的责任。

割谷是力气活,除了谷庄要求尽量地平土、摆放要齐整外,实在没有多少要求。最开始扯秧,只能是一只手干着,另一只手看着,母亲非常地耐心,要我双手齐下,并且还不能把秧苗扯断。遇到那一年秧田干硬,总是要多挨很多训。插田时,不能插一棵,等一棵,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要自觉地分秧,而且多少要匀净。我大约遗传了父亲种田的天份,就这样撇了两年,就很自如地学会了这种手艺。开始还得过母亲的夸奖,比我从学校拿回一张奖状还荣光。母亲也还在左邻右舍中炫耀过几回,我听着非常的开心。仿佛我就是家里的耿劳力。母亲一夸奖,我做事就更积极了。

割谷是最苦的,插田是最熬人的。那样一长块,还未插时,总在计算什么时候是个头。尤其是日正午,太阳像火照在脊背上,烘烤的热浪弥漫整个身体,遇到没有一丝风(通常都是这样),那种闷压榨着心胸,两个肺像断气的风箱,孱弱般无法扇动。后来我学医了,老师讲到心肌梗塞时,我就想到了那种憋气的场景。但无论怎么难受,还是要一直坚持下去。我曾经很恨包产到户,总以为若不是这样,母亲万万不会让我去受这种折痛。但包产到户给父母亲带来希望,至少干农活物有所值,也至少能够填饱肚腹。我后来不知是读《三言》还是《二拍》,看到里面有一首诗: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这诗让我有些感动,古人在如此枯燥时,还能说出这么美妙的话,的确不简单。于是我在插田时,常常一边念叨,一边打发时光。但“六根清净方为稻”一直让我疑惑,好好的秧苗破除泥土六根清净,是不是影响它成活?这有些不合常理。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和尚的疯言疯语。和尚是吃百家饭的,除了参禅以外,还是参禅。

母亲当然也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多美妙的诗句,她在插田时,其实也在做参禅的活。

插田的时光也不完全是枯燥难耐的。当太阳只有两三丈高、当身后白哗哗的水田只剩一两米远,这时候来一阵清风吹拂,那是最惬意的时刻。有时候身边的活头干完了,天还没黑,甚至还希望做一点事,来享受这复晚时节灿烂的霓霞。那种感受,就像当日朱元璋落难时吃到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样。

至今还经常回味。

【车水记】

在我的老家,总的来说还算水量丰沛。原因是塘塘堰堰很多,大部分水田都可以顺流而入。只是日头暴晒,家家都要用水,为了水,常常免不了有口角之争,甚至干上的也不少。父亲常常为了稻田的需要,扛上锄头,整晚上就在水沟边沿路晃荡。但那几亩旱地水是流不进去的,于是就要用起水车。

据说水车是汉灵帝时由华岚造出雏形,后来又经过诸葛亮改造,又有的说是马钧。马钧是个大发明家。《三国志》上说:(钧)“居京师,都城内有地可以为园,患无水以溉。先生乃作翻车,令童儿转之,而灌水自覆,更入更出,其功百倍于常。”说的有板有眼,看来可信。但先生的翻车,好像是脚踏的那种,几个人伏在一根横梁上,双脚有节奏地踩着,白花花的水就从脚下冒出,很早时生产队有,在炎天的夏日,上面还搭一个帐篷,这对于那时稚童的我们,曾经很钦羡。包产到户以后,家家都有水车,不过不是这种脚踏式的,而是利用水车把套住转轮左右两边的木轴,转轮转动,轴上的抱页一格一格地循环轮转,把塘堰里的水一格一格地传送到地头。

发明水车的人一定是天才。其功绩在农耕时代不亚于瓦特发明蒸汽机。

但车水是一种力气活,也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每每大清早,在母亲的吆喝声中睁开睡意蒙蒙的眼睛,很不情愿地起床,然后父亲一人驼着长长的水车,我们紧跟随后,走到塘堰边,选择一个最佳的地方,将水车一头放到堰坎里,父亲下到水中利用两根木靶调到最合适的水位,太低,车出的水多费劲,太高水少效率低,调好以后,父亲和哥哥往往站在水里,母亲和我站在车头的上方,上方用力自然要小好多,随着抱页在水槽中不停的转动,白花花的水就从塘堰里唤了出来。

车水的姿势基本上是一仰一俯,在俯仰之间,完成一次圆周运动。后来学了力学,我一直在默念每一次俯仰我要做多少功,要完成一块旱地的灌水任务皆有多少功的累积,计算下来一定是一个天文级的牛顿数。

水车转动着,抱页咿呀,咿呀卷起的清水,哗哗地往上爬,像一曲古老的歌谣。这时的夏天,池塘的水一定是清澈的,绿满水中的是一汪汪荷蓬,清清秀秀,亭亭玉立,露珠爬在荷叶上,随着河风摇曳,晶莹的珠滴在荷盖上方四周翻滚,一些深蓝的虾草,软软的像女子的细腰在水中摆动着,小鱼儿悠闲地游弋,间或有一些野鹜和水鸟,拍拍地在水面上划过,溅起的水花围成一圈圈涟漪……这些情景,自然而然想到了《汉乐府》那首著名的古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有很长时间觉得那诗后面的四句有些多余,一句“鱼戏莲叶间”其实已经包含了东西南北的意思,后来看一篇文章,说这是一首唱和诗,前三句是一人领唱,后四句是众人和唱,豁然以后为自己的浅薄惭愧,可见学问这个东西,实在是无止境的。

还是说车水吧。在俯仰之间,身子一前一后,肚腹也一鼓一瘪,经过最初的兴奋以后,体内中蓄积的力量慢慢释放,到最后,特别是到饭点以后,慢慢地弱了很多,恨不得早点歇火。这个时候父母亲正来兴的干着。也不是来兴,其实是没有办法,干旱的棉花像饥渴的孩子正张着大口,所以只得忍耐和坚持。

忍耐和坚持是他们最好的品德,也是生活的磨砺而造就。为了生存不得不付出,这种付出,将一直延续到他们生命的结束。

如果说有兴奋的事,那就是父亲说要去看看最远的地头的水位,或是母亲说该是吃饭的时候。父亲去看水位,有时就悄悄地下到池塘,选择一根又粗又壮的长满毛刺的荷梗,连泥拔起,在最下的淤泥中,是一节白白的根茎,鲜嫩可口,嚼在口中,津津有味,既可充饥又可生液,如果被父亲发现常常是一顿不轻不重的数落。父亲的理由很简单,拔出荷梗以后,水液就会灌进地下的莲藕中,那莲藕不久就会腐烂。莲藕毕竟是生产队集中所有,被人发现总是不好的。但那种偷偷摸摸的味道,就是像烟瘾一样,常常不能自主。

水咕咕地流进棉花地,一个昼夜,原先已经开始打蔫的棉花,又开始鲜活起来。像衰竭的身体输了血一样。所以,水,一切生命最原始、最根本的动力,离开了它,再旺盛,枯萎也会随之而来。

【放牛记】

五六岁时,祖父已经老了。其实要按现在还不老,只六十多岁。但那时六十多岁的祖父分明已经很老,花白的胡子,光秃的脑袋,堆起皱纹的面颊,还有一双眯起的眼睛。六十多岁的祖父,为了挣几个工分,就放养一头牛。黄色的毛发打着卷,膘既不肥,也不瘦。我常常指着那头牛说,这是我祖父个牛,为此还常常引来大人的笑,开始不以为然,后来慢慢懂事了,这话原来存在语法的错误。祖父放牛自有他的诀窍,说牛不能吃露草,露草多,湿气重,每每要等太阳升的老高以后才戴着破帽子出门,早晨通常在近处放,中午和下午就要走很远的山坡和河沟,慢慢地往家放。实在吃不饱,偶尔也让牛吃几棵清秀的禾苗,当然一定是其它小队的。我随祖父放牛的时间少,原因是早上不可能,中下午时间太长,日子枯燥。后来上小学了,在漫长的暑假时,和祖父放过几回牛。祖父特意把牛送到一个山坡,坡地上种满红薯和花生。当无人处,祖父就让扯几棵花生,花生还没有完全成熟,娇嫩的亮珠珠的皮可以挤出水来,然后津津有味一番。花生不能多吃,吃多就会腹泻。接下来就去扒苕,扒苕像打仗一样,总担心有人窥伺。扑在苕地上,先扯起苕藤,然后顺着蓬松松的土去寻找苕根,通常不会放空。遇到天干常常很费劲。有一回看到一处松动的苕藤,双手扒下去,沾满臭臭的屎粑粑,不知是谁的恶作剧。

祖父后来就走了。在七十岁快到的前几天,饱餐之后,因为脑溢血,说没就没了。生命的脆弱从那时开始就有印记。祖父走的第二年就开始分田到户,田分以后,养牛既必须,又成为家庭最大的负担。所以在以后的暑假,放牛差不多成了我的事。那时十多岁,正是放牛娃的年龄。

我实在是讨厌放牛,但在母亲的严厉下,又每天不得不从的营生。故土的地方,田多地少,虽有丘陵,却有好几里路,要想散放,每天要走好远。在最早的鸟叫声中,母亲一句句催促,牵着牛无论有无露水,走在田埂上,牛只顾低头吃草,只顾喘着粗气,晃荡一圈,将极不情愿的它赶回家,拴在一棵梓树边。中午,往往选择一处河沟,牛依然是低头吃草,仿佛除了吃以外,世间再没有别的事,一切红尘中的喜怒哀乐与它无关。等到太阳快到当顶,在烦闷时就打发回家,那时也差不多已经吃饱。下午,放到一个山坡上,让它自娱自乐,然后找一块树荫,坐在地上,可以欣赏蚂蚁来回走动。蚂蚁这种小生灵我从小就对它充满好奇,不要看它弱小,它的协作精神是人类永远也学不会的。人类的特长是勾心斗角,蚂蚁也勾心斗角,不过它是用来搬运食物的,几只工蚁围着食物,利用触角前推后顶,看似慢,视线稍微打下滑,就会前进一大段。这种不遗余力的协作精神,让它们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取得一次又一次胜利。在它们的身上,牛其实也要学它的品质。

真正让我对牛感动是在每一次双抢时。双抢的季节太短,不插八一秧几乎成了农人的口头禅。早稻一割,三四寸深的谷庄要想变成泥田,这时候完全需要牛的奋力了。在父亲的吆喝声中,我坐在宰滚上,牛跋涉在稻庄中,围着水田,一圈又一圈,直到把谷庄完全放倒在泥水里,直到板硬的稻田变成绵软。这个过程,除了需要不竭的力量外,还享受父亲无数的吆喝和无数的皮鞭。那皮鞭抽在脊背上,有时会留下一鞭鞭深黑的泥印。这个时候的牛,全然连一点反抗的权利也没有了,偶尔发一声吼叫,就会招来一顿鞭笞。

有时候我会为这种震撼而惊吓。

在这种一切都过抢的时节,牛从早到晚,基本都在稻田中,当人们吃饭的间歇时,它才有短短的吃草时间。那时候,为了赚一点外快,除了耕自家的田外,还会被别人家借用。一旦借用,抱的儿不心痛,人家会利用有限的时间产出更多的良田,自然就会更遭罪。

好像牛天生是被人吆喝和鞭笞的,它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耕种最多的良田。它疲惫的身影,浑浊的目光,干涩的泪水,嘶鸣的吼叫从来绝少获得人们的同情,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其实那个时节,父母亲也和牛一样,也是在没日没夜,今天算计明天的活,明天早就安排了后天的活。在最困难时,每天都是披星戴月,而我们虽然参加一些劳动也只是一个帮手而已,在父母亲的心中,只能做一些直事,还不定会坚持。

我在能够体会到牛的种种遭遇以后,其实已经长大,长大的我,再去放牛时,多少多了一些耐心。但那埋头走在田地的背影常常出现在回忆中。那背影上还有一鞭鞭抽打的笞痕。

想起那些生活在农村的父母亲,终其一生其实也和牛一样,在沧桑岁月中不停地耕耘。今天当我在做这篇笔记时,不知不觉母亲已经离开了五年,只有在这五年的日子里,她才学会沉默,学会安静,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里,飘游或是栖息,那一双灵动的眼睛,或许一刻也不曾安详。而父亲已年逾八旬,至今还在一块借来的菜地里翻来覆去寻找黄金。那黄金对于我们来说早已微不足道,以今天的生活境况,他所创造的劳动果实甚至顶不上我们一回游戏的结局,但他不会停滞,他要用劳动再去慢慢回顾一生!

(作于2014年12月,听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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