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将近,我整天都在为催要工程款的事而忙碌着。各种繁琐事务全都拥塞到一起,让我好长时间没有好好看看书散散步真正地轻松一下。夜半难寐,披衣于电脑前打开扣扣.实在想不到,在一个个看不完的留言中生愣愣闯进来几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问候.而当我迫不及待地从他们空间里看到一张张照片时,又不由得不睁大眼睛陷入长久的思索。他们是我读初三时的好几个同学,由于近期知道了我的联系方式而发来的问候。他们的言语诚恳亲切,瞬间让我感觉年轻了不少,似乎一下子让我回到当年读书时的快乐时光,那段清苦岁月。许久我才回过神来,于是一一回复,问候他们近来可好,身体安康。已到中年的人说话方式自然要有许多顾忌,虽是多年未见的同学终究各自都有各自的家庭。我们聊了一会已是深夜,但我觉得很温馨,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想这将是我今年岁末最为愉悦的事。
首先走入我记忆的是时建军,不须判断从他的留言格式上我就认出了他,他的问候温暖而急促,文字借用繁体显得尤为厚重。记得当年他有一篇作文在书写时全用繁体,多少让我们的语文老师邢宗玉应接不暇。这个邢老师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老师,在此我不得不怀着崇敬的心情远眺三十年前徘徊于初三讲台上的他。当年五十多岁的人依旧还是那样健朗,他的个头不高,瘦小身材。他真诚的表情,优雅的风范一直在影响着我们那一届的同学。至今我还记得他教导我们写作文时该如何取舍,注意详略等。他的知识渊博,时常一个人坐在他的宿舍门口慢慢地吟唱着:"清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就到了昆仑。我想在这神山上稍稍停留,抬头一看已是暮色苍茫......前面的路又长又远啊,我将上下而求索。"那时的我不怎么能听得懂,但由此我却知道了屈原与离骚。邢老师热爱着他的教育事业,好像只热衷于做的一件事,就是希望自已的学生能走出去,走到更加广阔的领域,走向人生的辉煌。
现在的人们有一种共识,认为只要具备良好的教学水平与师资条件,就会培养出品学兼优的学生。而当时我们卢集中学的教室简陋,师资匮乏,却同样走出许多声名俱显的人物。譬如道宇的书法简洁明快,笔锋雄健。克中的文章大气磅礴,浪卷潮涌。他们都曾经引来无数追随者的痴狂。那个时代学习生活虽然清苦单调,不过每个人都很快乐的。平时我们总会谈到恋乡情结,脑海中也会展现故乡的一幅幅影像。其实最为怀念的还是自已的母校。这种缘份在我们出生时就早已确定,那也是一种文化地域的确定。当时农村人的条件是很难让子女走出去读书的,不过孩子们也不想出去。靠着一个与上辈人都有着深厚感情的学校不读,岂不是说不过去。故乡的卢集中学培养了我父亲那一代,他们对于学校的感情早已是根深蒂固,不需质疑他们的孩子也必须走向那里去接受教育。
卢集街南有一条大河沟,沟北边就是我的母校,学校为青砖红瓦,高高矮矮,排排矗立。在卢集这个偏远穷困的乡镇它像一个小城堡尤为显眼,当时它们是全镇上最好的瓦房。校园的前面是宽阔的操场,四周栽着高大的梧桐树与垂柳,课间休息时同学们都会跑到那里追逐嬉戏。逢大忙季节时,附近的村民们总会就地取材将田地里收割来的麦子堆放到这里,一垛垛,一层层,高高低低排满整个操场。当同学们看到这些丰收的景象就知道期末考试大概快到了,于是炎炎夏夜,破旧的教室内一片勤奋苦读的景象。教室正中通常都悬挂着一盏明亮的汽灯,那是同学们凑份子买来的,当时的教室还没有装上电灯,那种汽灯现在市面上已很难看到。晚自习前,班长薛英总会为汽灯里注油打气,寂静的教室内除了同学们沙沙的写字声还可听到汽灯喷气的嘶嘶声响。那声音与远处传来的蛙声连成一片,相互印照形成我一个独特的记忆。为此现在我还常常一个人于夏夜走向空旷的原野,闭目享受那种幽香飘溢,蛙声如潮的氛围。而在这里,在这个幽静萧瑟,岁月清苦的环境中我度过了最为美丽的初中生活,结识了至今也难忘记的同学。学校里的老师每天如细雨润物,微风轻抚。同学间彼此真诚,快乐无忧。这些都是一种最深刻却又永远不会忘记的回忆,其感受早已深深植入每一个同学的脑海中。
我的同桌是克正,他当时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理对书法情有独钟。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偷偷藏了砚台和毛笔,当上课老师结束离开教室时,他便飞快的取出享受一番。我是他同桌自然衣服上少不了会沾上一些墨迹,这似乎也是我接触笔墨的一门启蒙课程。克正让我了解到很多东西,让我知道了隶书扁平结构缺少纵横活力,草书笔走龙蛇却是神彩俱扬。那年毕业时克正还送我一幅中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后来在我多次家居搬迁中遗失,至今犹难忘记。克正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是他多次在年级体育比赛中获得长跑比赛的冠军。班里喜欢体育的人很多,克正自然就成为班级里的名人,因此还传出不少他的绯闻。我们班级是优等班,同学都是从几个班级里挑选出来的,男女同学都很优秀。那时与克正一起参加比赛的女同学叫葛瑞,她是我们班级里一个比较活泼的女同学,每次学校运动会都少不了她。记得在一次班级间体育比赛中她还手把手教过我投标枪,掷铅球。不知为何,那时男女同学间很难说上话,偶尔见到男生与女生说话就会立时卷起一片哗然与怪叫。而葛瑞却不在乎,也不屑于那些怪叫。在操场间从容地投篮,掷铅球让那些男生们都无语了。体育老师刘为民满头大汗,脖间挂着口哨一脸微笑。那一天的比赛整个运动场焦点都是她,同学间议论的也是她。
她是新洪村人,那里接近洪泽湖边,班级里有不少同学都是来自那里。由于离校太远,他们只能寄住在学校。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会背着一个星期的口粮徒步赶到学校,学校有食堂,学生们可以用自带的铝制饭盒到那里去蒸饭。中午放学时,走读生早已一溜烟跑出校门,寄宿的同学不紧不慢地一起走向学校食堂。值日的同学抬着盛有菜汤的饭桶步履蹒跚地走向教室,未等放稳急不可耐的同学早已将大大的瓷缸闷入菜汤中。曾记得我当时还听说一件颇为好笑的事,某些同学为了抢到足够分量的菜汤,他们到卢集街上找到打造铁桶的工匠,特意定做了几个特大号茶缸。那种茶缸与提桶差不多,四五个舀下去一桶菜汤就立时见底了。最后很多同学喝不上菜汤,终于出了问题,学校领导出面将这种提桶全部没收。
至于洗刷炊具,我记得在食堂的西边一个宽阔的大水塘里,北面有一排老师的宿舍,我经常去那里找孙老师请教问题。请恕我冒昧,我对他的籍贯已记不清楚,履历更是无法谈起。只听说他是南方人,文革时受过挫折,他不善言谈,表情严峻,同学们对他自然敬畏陌生。他的文化背景似乎可以远远超越他的身份和地域界定,他少年读于私塾,后经刻苦学习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数学系。他唯一让我们感到意外是在那年的秋天,曾有十几个外地大学生来到卢集中学来看望他,学生们恭敬地立在两边,似乎在提醒大家,不要用寻常的眼光来看待他。我很幸运是他的学生,他教我们生物。他读过私塾自然文学方面也不会太差,所以他在上生物课时无意中还指点过我们,像“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与他聊天时听说,他在家乡的中学于一次写宣传材料时误写了不该写的东西,恰巧又正值上级检查,因故声誉事业难以自保才被下放到农村中学来。这种事件在过去不算什么,那时评定人的标尺往往不在于是否老实本分,而在于政治觉悟。一笔之误,一字之差都会成为笑柄,成为事业道路上的沟沟坎坎。虽然经过如此波折但孙老师依旧还保持他那种率直秉正的个性,他经常因为看不惯某些老师虚伪外表而大放言辞。我们在初三毕业前,他就曾和我们的英语老师吵得惊天动地。
这里请容许我用不算尊重的方式来评说过去,我觉得这位英语老师用虚假的热诚去敷衍高尚的教育事业,以不光彩的方式影响我们好几个同学。他家是卢集新咀人,那里土地充足地广人稀,仅水稻田他家就有二十多亩。为此每逢大忙季节,他就会在下午课程很少时叫上班级里十几个大个子同学到他家去做义务劳动,我是班里的高个头显然每次都少不了我。他原本是生产队会计,由于学校师资匮乏,领导又见他“多才多艺,办事得体”于是这位苟老师就以民办教师的身份走进了校园。他是会计,但至于英语,我想他还是学过的吧。当时我不喜欢英语课,他上英语课时,我听的很累,他教我更累。我大致从初一累到初三,从启蒙累到高考,一直累到身心俱疲,满目怅然。苟老师尤为多才多艺,唱京剧,吹笛子,还会作诗写毛笔字,但他的书写虽酣畅流利,却隐约露出一些造作平庸之窘。
读书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学生的前途,又牵连到家庭,家族,姓氏等宏大社会命题。上不了高中,不管是自已本人还是家里的父母兄妹,在心中总会生成一个难以逾越的坎。学生考入高中大学虽不像历史中范进中举那样乐极生悲,但也企盼孟郊式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意识。至于农村学生倒是不会像城里人那么执着,考不上没什么,大不了像父辈那样回到田间地头。他们将失落与悲凉收敛在心中,收敛的诚实而潇洒。毕业前,同学们自当活跃起来,好不容易从繁重的学习生活中解脱出来,即将投入一个更为广大的社交圈。要离校了,同学们终究还是舍不得,于是在班干部夏淼的建议下,我们决定最后打扫一次即将离别的教室,同学们丢弃的书本纸张不少,一直打扫到傍晚,十几个教室居然打扫出一大堆。夏淼找来火柴点燃,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操场,也照亮了操场边的那一棵棵梧桐。
现在我们已离别母校三十余年,故乡已很难找到几个可以相聚常谈的同学了。渐渐发现,同学间友谊是比什么都珍贵的财富。同学间感情与是否考上大学,生活好不好,幸福不幸福没有太大关系,彼此间留驻的情谊一直鼓荡胸襟久久难以忘怀。这一现象着实已深深侵入所有同学们的血管中,也可以这么说,同学间的友情是每个人的生命长河中一种感情需要,也是一种对过去的留念与回忆。拥有它时生活充实,失去它时总觉遗憾。昨天傍晚,同学奇忠突来电话说已约好几个同学在泗阳相聚望我速来,毫无疑问这是我感觉最为高兴的事。同学们终于又走到一起了,阔别母校已多年,不管现在身居何地,来到这里,一种本该属于自已的生命激情又重新焕发出来。这种激情来自初中时代的渴望,来自课堂间老师的谆谆目光。
酒席间同学们一会儿心潮起伏,一会儿默默无语。偶尔谈起一些当年旧事,那些久远的情感便哗然涌出心头。于是,老师同学以及操场间的嬉戏与夜晚的自习全部汇融一起久久不能平静。母校能给我一种真正的休憩,宽敞的教室,高大的梧桐,朗朗的书声,处处给人以感官上的宁静与慰藉。现实生活中的繁忙常常搅得人心烦意乱,只有现在阔别已久的同学间相聚,才会感到心绪平实思想开阔。临别时,班长薛英对我说,当年教我们初三英语的苟老师近来身体特别不好,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他带着同情的眼神又向我解释道,你错怪苟老师了,其实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那时请同学到他家干活是有原因的,在我们读书那时他的老婆已久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而他却一直像对待自已父母那样悉心照顾她到今天,说来足有三十余年。他的话真实而诚恳,若是能记录下来必然是一份感人至深的教育题材。可惜我与他都站在马路上,此时又值深夜,苟老师不在只有我们几个同学,刚刚说完就立即娓娓飘散,寂静的旷野间只有萧瑟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