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小雨,我会站在柳树下,不为躲雨,只为了能透过垂下的柳枝,若隐若现的瞧见依偎着的情侣。他们或许会骂我是疯子,但我不会介意,我就是疯子。若是大雨,我会撑着伞,独自走着,要是哪一位如雨水般纯洁的姑娘被雨淋湿,我会伸过持伞的手,替她遮雨挡风,就算她不会感激我,反而骂我流氓,我也不会介意。但要是有那么一位姑娘,能够脸泛红晕的低下头,我就会在雨中看得呆了,然后高兴得跳起来。
雨是足够浪漫的了,天底下最美的诗词都是跟雨有关的。“雨巷诗人”戴望舒的最为著名的作品《雨巷》,就是在雨中,不过那是小雨。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巷子两边的围墙最好很高,高得看不见墙内秋千,高得听不见墙外马蹄。如此,当你在雨中遇见美丽的姑娘时,就不会想到墙内还有佳人笑。
那时,世界就会变得很小,小得只剩一条巷子,小得只剩一把油纸伞。可能会遇上一位姑娘,她要像丁香花一样,纯洁、淡雅,一股似有若无的忧郁气质从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就会使每一个诗人着迷,要么是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要么是上前细心的搭讪,就怕声音太大,行为太过粗鲁,唐突了佳人。但结果往往是令人神伤,于是雨也就变得多愁善感。
把丁香和雨连在一起,组成“搭档”的,倒不是戴望舒开了这个先河。唐人李璟有诗《浣溪沙》中写道:“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古人传递爱情的方式最为奥妙,要是在当今时代能够像古人一样谈一场爱,那才是不枉此生。他们传信靠青鸟、鱼、红叶。别提其他的了,就只是青鸟、鱼和红叶这三种,就已经够让人心醉了。
我把情诗写在红叶上,放入溪流,还会在溪边三叩首,千叮咛万叮嘱,就希望溪水通灵,能够把情诗送达。如果不能够,我就会在一块洁白的布上写明我的心意,我对你“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所以“辗转反侧”。美丽的诗词写在美丽的布上,然后放进鱼的肚子,我要挑选一只最美丽的鱼,然后对着它祷告:“鱼儿啊鱼儿,千万拜托你了,一定要送达,我的下半生就全在你身上了。”
如果鱼儿中的情意被别人拿去了,那也就只好感慨造化弄人。但不会就此放弃,我要在树林里找到一只青鸟,祈求它帮我送信。青鸟背负着我的爱情,飞过了溪流,飞过了红叶树林,飞过了村庄,眼看就要送达了,旁边蹿出另一只青鸟,长得多么的漂亮。我找的青鸟就会忘了它的使命,反而把我的情诗给了它的心上的鸟儿。
我空等一场,也只能像李璟一样感叹:“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我每日在雨中等着,等着红叶回归,等着鱼传尺素,等着青鸟传信。
实在是等不到了,我就在雨中借酒消愁。选一家依山傍水的酒楼,选一个靠窗的位子,举着酒杯,慢慢的喝,慢慢的思念。如果喝醉了,旁人可别笑我,只是为了红颜。等我酒醒过来,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我的靠窗的位子正好可以看见夕阳,红通通的,映着酒也红了。然后我就念着许浑的“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醉醺醺的离去。
但哪里会一辈子这么凄苦呢?我总会有把红叶送达的时候,鱼儿也总会有传来尺素的时候,哪怕是青鸟,有一天也会停在我的窗前,微笑着对我说:“痴心的人啊,你的信来了。”我抱着青鸟转几个圈,然后躺在地上,双手把信捧在心口,道一声“辛苦了”,然后慢慢的拆开,最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这时候啊,“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杜甫《水槛遣心二首》),“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秦观《好事近》)。
窗外下着小雨,是喜雨。雨中还会传来几只鸟儿的歌声,它们唱的正是我的心情。等我把信的内容读了几十遍了,能够背下来了,这才能确定我的心上人回了信,并且得到一个令人愉悦的答案。别提我有多激动了,我要请传信的青鸟大吃一顿,是一百条青虫,一碗最纯净的水,如果它会喝酒,最好与我同饮。我和青鸟正开怀畅饮,或许是酒香,或许是喜气,引来两只鸟儿停在窗外竹上,歪着脑袋,看着我们。这正是“雨后双禽来占竹,秋深一蝶下寻花”(文同《北斋雨后》)。
从此以往,我就开始了通过青鸟传信的生活。晚上难以入眠,就提笔写下我的心绪,早晨天未亮明,就唤起了青鸟,请它吃好吃的,然后托它传信。于是这一日,我就再难以安定,一双眼睛时刻望着窗外。若是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飞过,也会让我的心怦然一动,等看清了不是我要等的,我难免会失望扫兴。那只鸟儿也会嘲笑:“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莫等莫等。”我抓起一本书就砸了出去,这无知的鸟儿真是可笑,本是禽类,偏解人间情事。
青鸟来来回回的好几年过去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或许是我高中了状元,骑着高头大马游遍长安,马儿会自觉的路过她家门口,然后长嘶一声,引得她的父母打开房门,满脸堆笑:“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今将小女许配与状元郎。”我还会推辞几句:“如今事业未成,天下未定,何以家为?”但我哪里会真的推辞?我会一面推辞,一面陪同二老走进门去,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就瞧见了她躲在屏风后若隐若现的娇躯,和她时不时偷瞄我的羞涩的眼神。我的心到了此刻才真正开了花。
洞房花烛夜最好也要下着雨,也是小雨。我哪里会很低俗的与她在被子里度过?纵然她是身体让我着迷,我也不会如此作为。我要带了她,出了长安城,北望茫茫山脉,这时候正值黄昏日暮,小雨渐渐停了,大地蒙蒙,微风拂过,便将周围的雾气吹散,瞧见了周围的柳条垂下,瞧见了周围的长亭,瞧见了伸向远方的官道,瞧见了远处若隐若现的高山。我会想到张耒的《初见嵩山》的句子:“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
现在全国各地多雾霾,彼此牵手却看不清脸。若是在以前,这是多么的浪漫。小雨丝丝,打在脸上,周围雾蒙蒙,我牵着她的手,感受她手心的温暖,可以猜到她的表情。我会缓缓凑上前,和她鼻尖碰着鼻尖,依旧看不清脸。雾渐渐消散,她的脸愈来愈清晰,最后终于可以连她的眼里的羞涩欢喜都看得出来。她就是我的嵩山,数峰清瘦出云来。
相聚的日子总是短暂,自古以来就是恩爱夫妻百日相聚千日别离。我在他方公干,可能是因为事务繁忙,可能是因为体弱多病,但那病根啊,最终必定是源于“相思”二字。我独自躺在病榻上,空张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神迷茫。最终是迷迷糊糊的睡去,梦里和她相会,这时任是什么人也唤不醒我,谁也无法阻止我们在梦里相会。“困卧北窗呼不起,风吹松竹雨凄凄”( 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
等我好不容易回到了家,回到了她的身边,享受几日的温存,不得不又要离去。那要别离的夜啊,怎么睡得着?她含泪收拾我的行李,打包放好,然后在我的怀里轻声埋怨,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柔声安慰。这一夜,她就在我的怀里,诉说着离别的苦,憧憬着相聚的日子。三更,下起了小雨,雨打梧桐,就像我们说的情话一样,令人柔肠百结。屋檐上的雨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嗒——嗒——嗒——”,一夜不停。我会在心里念着温庭筠《更漏子》的诗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我喜欢的雨,总是伴随着相聚、别离。相聚时是喜雨,于是有杜甫、秦观等大诗人关于喜雨的诗,同样还有翁卷的“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别离时的雨总是伴随着流泪,是秋风苦雨,所以有苏轼、李煜等诗人词人的诗词流传千年,“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因为中国诗词的缘故,雨也就被冠以名号,或曰“喜雨”,或曰“苦雨”,但同时还有“禅雨”。很多高僧在雨中得道,悟出人生至理。恐怕也是正因为雨可以洗净世间的污迹,也可以洗净人的心灵。由此,雨才在寺庙里被广为称颂。
苏轼有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睛。”诗人苏轼写诗时正是被贬之际,人生正不得志,却被一场雨淋湿,悟出佛家真谛,便是“宠辱不惊”四字。他想要表达无论是自然的晴雨,还是人生的荣辱,不过过眼烟云,要等闲视之,所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他看透了一切,已达到佛家忘我的境界,于是这时候的雨就不再是雨,晴也不再是晴。
有人将最后的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改成“也无风月也无情”,将之超脱自然的禅理改成爱情之道,等看破了情关,既无风花雪月,也没有刻骨铭心,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此改法虽有些牵强,但如今任何道理都可引用到爱情上面,此举也无不可。就连毛主席的“敌疲我打,敌进我退,敌退我扰”也被引用进了爱情里面,成了“爱情三十六计”中的一计,且听说“效果绝佳”。
雨因为诗词有了全新的形态,诗词因为有了雨而不朽。自古以来,但凡读过一些诗词之人,瞧见天降大雨,就会想到用诗来形容,不是因为词穷不得不去引用,以增加自身修养。而是因为诗词是雨最好的归宿。
文/赵洪生 2014-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