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明显见老了,还在砖窑上班,只要能动,他这把骨头就要不停地重复单调的劳动,在烈日下,在清风里付出辛苦,用生命中最后的体力,换取他和母亲的生活所需。
父亲也不很健谈了,当年,那些从他口中源源不断的六朝五代传记传说,那些国内国外大事要闻,那些山南海北风物民情,都似乎化成烟缕,在岁月里渐消渐淡,最后没有一点形迹,父亲所有的,只是看着钟表指针出门,又在指针显示的固定时刻踏进家门,洗一把落满灰尘的脸,非常满足而感激地吃一碗母亲端来的热饭,喝几口村酿的老酒,然后躺在炕上,带些些醉意酣睡一觉,享受最普通生命最基本的幸福,日复一日,连续经年。
这一半年我回去不多,一是年龄愈大心里积负似乎愈多,就想闲时一个人关在封闭的家里调节缓释;二是随父母一天天见老,已看不到机敏的眼神和动态的思维,越来越感觉找不到年轻时的依托感和思想交汇点,生活的烦恼不想向妈妈诉说,工作的事情也没有意愿向爸爸谈谈,似乎他们已不在这个社会中,抑或被社会甩掉了,我所能做的,只是带点吃的,陪他们坐会儿,听他们说会儿想找人听未必有人愿意听的絮叨话。
今晚无事看百家讲坛,看的是李山教授《战国七雄》中“围魏救赵”一段,讲一代军事家孙膑和对立一方也是仇敌一方庞涓斗智斗勇。里面的情节越听越熟悉,还没听完,我就想起了”庞涓死于此树下“的马陵道,想到一代军师天才孙膑看着罪有应得的庞涓按编设程序燃起的那一点送死的火把的气定神泰,想到险恶和善良的最后了结,那不仅来自于我的课外阅读,更是青少年的耳熟能详,那都是父亲讲过的啊!那些不疾不徐侃侃的讲述,是流淌在我青少年土地上的潺潺清流。一时,封久沉寂的记忆复苏,那土屋的灯光,那小木桌上的棒子面粥和咸菜,那染着灯光和粥香的夜晚,那条洒着星星微光的土炕,那引人入胜的讲述... ...哦,美好的记忆!
父亲应该是读过不少书的,尽管不是高深的,在基因上,他遗传了我奶奶的聪明和对文字的敏感,比我奶奶更多了对音乐的感觉(我似乎从父亲身上全盘继承,呵呵),在我少年时的眼里,父亲有威严、有高度,绝对让我崇拜:他在生产队做干部,在工厂有一手好技术,他有一手不错的文笔,能写很好的仿宋字和墙体大字,能拉一手好板胡能吹笙能拉手风琴,前些年又做飞得很高的大蜈蚣风筝,我最感念的,还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史书记载和演义,父亲一肚子的故事,饭桌上灯光下讲给家里人听,那些个夜,乡村很静,只有不说话的星星照着低矮的房屋,只有煤油灯燃亮一扇扇木头窗户,只有父亲的讲述和间隔停下时的嚼菜喝粥的声音,这些故事,就是另一道餐品,那该是父亲读书快乐的分赠分享。母亲文化不高,倒总是安静地听,听过后却从没见她有过什么议论,估计能听懂七八成但听过就忘,哥哥和弟妹也是,一家子听众里,最对得住父亲的就是我,他讲为父报仇以头贿客的眉间尺,讲“何立从东来,我向西边走”的道曰和尚,讲王佐断臂巧收陆文龙,讲劫了皇杠留下姓名又被误听为“程达尤金”的程咬金尤俊达,讲从小就胆量计谋不同常人的曹阿瞒... ...随着马车队去山西拉煤,回来讲路上的风雨,讲那里的山梁和窑洞,讲见到的老大爷小媳妇,讲山路上的悲情父女... ...他还讲过抗战时国民党大撤退一个不顾军令只身抗敌血染土地的连长,讲过共产党区小队和汉奸保长的清算,讲过城里的放佃大地主当年来我们村时的排场和新政权下的威风扫地... ...父亲的故事很多,似乎讲不完,那些讲述,在我童年低矮的老屋铺开了一片辽远的空间,那里有善恶良丑,喜怒哀愁,有悠悠古韵,有凄美清婉,那些悲哀动人的画面,引发我奇特而长久的想象。也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在他的故事里播下了对文化的热爱,对文学的向往,而播下的这些,已在岁月里长成了青青绿树,虽然没有成才,却也时时飘逸着清香,让我享受一生。
感念我的父亲,感念父亲的故事,它们,是我精神世界宝贵的财富,这种讲述,是一种载体,不仅承载文化,也承载着阅历和感情。相比那些吃穿优越但对精神文化一脸茫然地同伴,我比他们幸福、骄傲得多。尤其是来到命运为我安排的新的空间里,没有了父亲飘着书香的故事,没有了美好的饭桌灯光,我才真的知道,自己骨子深处是什么,能给自己快乐的又是什么。我,一个离开原生土壤的苗木,在风雨里长成了现在的自己。却暗自惭愧,我没有把父亲等量或者更多的财富,送给我的孩子(倒是我的孩子,遗传了我的天性,并且从我给他的书里汲取了许多,也算不辜负我的良苦用心),可能我这方面的能力不如父亲,同时也觉得,那些大气跌宕的故事,似乎只应该由伟岸身躯的浑厚嗓音的男人来讲,唯此才更有感人的力量。父亲老了,他的故事,像他的心和身体一样归于沉静,被封在年纪的茶色容器里,不经意间被我想起,让我的心泛起漾漾的亲情暖流,真该多看看,给了我无以能比的美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