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老树

发布时间:2022-09-23 10:40:17

我祖辈生活的农村,在大西南横断山脉的腹地。在现代交通没有大发展之前,村中相对闭塞,外面世间的风花月和红尘滚滚根本无法触及此地。因而,民生艰难,民风淳朴。从我知道,村里就没有什么大宅院落富豪人家,绝大多数的房子都和奶奶家的土屋一式无两。

土屋选址往往是不能大量出产粮食,无法灌溉的旱地坡地。数条小道蜿蜒期间,各家各户的土屋就像顺藤结着的瓜果,顺着山形地势而建,整体全无规划。少历时间便错综无章恍若迷宫。村庄虽杂乱,土屋却有着相对固定的格式和布局。一面靠着山坡一面望着山谷,两面瓦房两面院墙菜畦方方正正的圈起一方院坝。基脚用石头砌壘,上面则全是红泥夯土而成,石基防水,泥墙隔热保暖,真是无比巧妙的搭配。向阳的两面是三间正房和三间厢房,正房居中开门一间是堂屋,左右两边就是卧室了。堂屋的正面是“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堂屋一角挖一小坑镶上石条就是火塘了。正房一般还有阁楼,从堂屋里面用木梯登上,阁楼很矮,没有天花板防不住风和扬尘不能住人,只是堆放粮食。堂屋两边是卧室,修建较早的土屋,卧室是没有窗户的。睡在其中,外面秋虫、土狗、夜猫子的叫声一概隔绝,无梦到天明那是常有的事。厢房主要是厨房和厕所圈舍就要简陋的多了。厨房紧靠着正房,里面一般是一个全实木纯手工的碗柜和四根长板凳一套小方桌,一个可以架设两口大锅的土灶,简易的案板。猪圈和厕所连在一起距正房较远,通风透气并无臭味。

另外的两个边就窄窄的狭长的菜畦了,菜畦中央又多植果木。菜畦里的蚯蚓、蛐蛐各种不知名的小虫汇合起来就是童年的乐趣了。

据此定式,原先奶奶家土屋院坝周围有很多果树。后来,因为要配建一点偏房两棵本地毛桃子树光荣了,如今已经完全忘记了树的形状和桃子的问道,只是我的一位表妹因此二树得名“桃”字,如今桃姑娘也已经二十好几,成家立业了。后来,大门入口和洗衣台旁边的菜畦里的几棵梨树,也因为年代久远,蛀虫侵蚀渐渐枯萎了。只记得枯萎了的树干在菜畦里立着,好几年才完全腐朽被那些菜蔬消化掉。

这些树没有了以后,奶奶的菜畦就真的是菜畦了,厚皮菜、香菜、火葱、芹菜、白菜等等种上不少。因为没有了树荫菜就长得很疯;又因为菜畦不是专门的菜园子,面积有限管理起来不很费力;再因为菜畦就在自己家里,茶余饭后都可以照看照看。各种菜蔬都长势喜人。奶奶不善烹调,粗茶淡饭做的都很是一般,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就这些蔬菜随便一般,山泉水清清淘洗,放点油盐煮出来都是人间美味。后来我到过不少的地方,上过各种餐厅菜馆,土屋菜畦的那股清香却是一直没能再尝。而今,爷爷奶奶年届八旬,早已不能耕作,土屋和菜畦都归给了小叔一家,菜畦的菜还是一如既往,但是那个味道却是永不可得了。

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最后一棵板栗树也已经不复存在多时了,枝干也早化作炊烟飘的不知去向。但是它的样子形象和带给我在老屋里的乐趣却是历久弥新不曾消散。

板栗树在院坝西脚牛圈边上。院坝下面是一排更老的房子,比奶奶家的房子要矮上一截。板栗树在两家房子之间的空隙里。很大的一棵树,自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很多年并没有什么变化。为了不影响房舍的主体,一丈一下全部修剪的干干净净,并无枝杈可供攀爬。树干三人合抱,各种枝芽密密匝匝,宛若巨大的伞盖罩着两家的房舍,夏天浓荫冬天虬枝,道不尽的沧桑伟岸。

中元节后中秋节前,满树佳果破壳,吐出棕色的子实。一阵风后,子实和长满刺的外壳下一般噼噼啪啪就落满一地。放学回来,将书包一扔,饭也顾不得吃就奔跑者朝奶奶家去了。

我们无法爬上树去,只能听风吃板栗,那时节每每风起我们就逃到屋檐的瓦沟下躲起来,板栗的刺壳砸在身上,那滋味简直不能言表。风过后,我们呼喊着跑过去,那种喜悦和冲动,真像是打了胜仗的士兵哄抢战利品的样子。捡起来就往衣服兜里塞,个别还在刺壳里抱着没有出来的,我们就用脚去踩,掌握好角度,轻轻一使劲,那板栗就完全剥离出来了。小时候几经学习才掌握好力度和角度呢。

山村最常见的水果是山杏和苹果,板栗不是谁家都有的。于是,当我把身上所有的兜都塞满,边走边嚼着走回去的一路,曾经也艳羡过不少眼馋的小伙伴们。自小懦弱的我,小小的自尊往往在这个时候得到极大的满足。

农历七月末八月初是板栗大量成熟的季节,白天的零星收获被我们小家伙些扫荡,对于丰硕高产的大树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最大的收获往往是大清早爷爷起来打扫卫生的时候。那个把星期的时间里,每天早上爷爷基本上都会收获一小瓷盆的板栗,外加几大桶的枯叶刺壳和各种枝芽。老人总是将这些收获晒干,一年的时间里总会在某个杀了鸡的晚饭的餐桌上,或是冬天热络的火塘边。反正老人家的米柜里,总有那么一包干板栗。

土屋原先是一片菜园子,我们的祖屋就是板栗树下的一排更老的房子。听说,在菜园子变成房子之前,这棵树就在那里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呢!板栗飘香的老屋曾是我精神皈依的所在。

冬天,一家人围坐在土屋的火塘边,看着炭火翻腾出热气。大人们就说些生活的事情,我们呢,那时候没有什么可说的烦恼,也就嘻嘻哈哈的闹着。看我们闹得烦了,爷爷就拿出晒干的板栗,一人一大把算是童稚的闹腾暂时的收买了。拿着火钳,刨开木炭火,轻轻的丢下一两颗干板栗,像播种一样的细致的丢下。再把炭火合拢来。一分钟不到的,炭火里就啪的一声,炭灰也随之就飘起来了。再拿着火钳像刚才一样小心的刨开来,就是收获了。滚烫的炭火烧板栗就可以解无尽的嘴馋了。

一把吃完,很要些时间。有时候丢下板栗壳,推开堂屋门的时候外面已是皑皑白雪。对于但年的我,没有什么见识的人来说,这样的场景就是人间美事了。

外出多年,已在外面的世界里见过了太多的高楼大厦,吃过了不少的山肴美馔。算是小有见识了吧。

可是,在雪山上看雪,怀着的是玩雪赏雪的心态,看完了总要走的。但是,当年木门一推的那份华美,则完全是另一份意境。可以静静地看着雪花落下,可以看着半个月融化的滴滴点点,可以再青菜上捧起一把雪花,放在老灶的铁锅里煮出水来洗脸。

也在走街串巷的小贩手里买到过糖炒板栗,三两颗就吃的饱饱的,再也无法下咽。那味道也全然不是炭火里烧出来的感觉,等待炭火的灰烬爆出来的那一分钟,凝聚的心血和期待的专注,在大包现成品的小贩那里是感受不到的。

也在板栗园中采摘过新鲜下树的果子,咬开一颗,味道没有变,却再也吃不出童年的快乐。风起风消的跑来跑去,嘻嘻哈哈的抢着踩着捡着。那是物质匮乏年代,上苍的恩惠。果园里的树,总是修剪的矮矮的,枝桠散开任由挑选,伸手可及的板栗树也已经不是心中伟岸的样子。但年为了吃果子无数次摔下来的疼与痛,经过时间的风雨,早已好了伤疤,不再疼痛,唯有快乐。

也在各种写字楼、住宅楼、大酒店里享受过空调下四季如春的舒适。却是再也找不到老屋火塘边一家人的欢笑。嘻嘻哈哈的年代里,年复一年的炭火,外面的时间任由阳春或者白雪,大人有大人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期待。忙忙碌碌的人生,纵然是四季如春,也抵不过将冻得冰凉的脚伸进滚烫的雪水里一刹那的欢欣。

这些年,农村的变化大了,老房子们渐渐地退出了小村人生活的舞台。小洋楼在当年平坦的舍不得栽果树的好菜园里拔地而起,一幢连着一幢刷新着小地方的地表。老屋里只有老人们还在坚守着当年的那份生活,清苦的比不上窗明几净沙发电视空调。各色小贩走村串巷,售卖者各种菜蔬瓜果,农村人也都告别每天的菜园,过上了卖菜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总是听到说,想念当年的山杏子、苹果、八月瓜和野树莓?不是生活的地方变了,是我们的心已经不复曾经。

不知是哪一年,可能是因为树叶落在瓦上腐烂了黑瓦吧,也可能是年逾八十爷爷奶奶扫不动一地的落叶和刺壳吧,也可能是孩子们渐渐长大已经不再稀罕这板栗了吧,也有可能是老树的子实味道不好了吧。总之,老树被砍去了,这下老屋里就连最后的一棵树也没有了。光秃秃的院坝周围无遮无挡的菜畦里,小叔一家任然打理的生机勃勃,青菜、厚皮菜、小葱大蒜长势喜人,但是总是缺少了点什么。

开春,我又回到土屋。看到两屋之间硕大的一根树桩,利斧砍的缺缺牙牙,我俯下身去,仔仔细细的摸索细数,却总是在这层层叠叠的伤痕中间数不清年轮。只是看到树桩的根部发起了不少新的小苗,绿油绿油的充满生机,看到树桩上长出了不知名的黑黑的菌子。土屋呢?没什么变化吧,只是红泥夯土的墙斑斑驳驳,石灰的地面裂缝纵横。堂屋厢房的木门上年画一层覆盖一层,门都厚了好多,真是辛苦了不离不弃的“秦琼”“敬德”。挂锁的铁链子在木板子上摇摇晃晃,在门上划出一个和蔼的微笑。火塘已经没有了,那年,小叔翻整堂屋的地面,水泥将多少年的尘土完全覆盖,火塘的哪个角落,放上了新买的冰箱。

黑瓦的屋檐下,又多了一个燕子窝,雏燕从窝里伸出头来。数一数,已经是第十家燕子在此落户了,人们住的厌了,行将抛弃的宅子却成了它们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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