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住的三楼阳台上，或者是三楼的楼梯前临窗处，放眼望去，高低起伏的一排排绿浪席卷而来，不知名公园以它大气的穿透力，洗涤着南国初冬的太阳，使它减弱了蒸烤人的辐射。这片绿海边沿的高架路，以其斩钉截铁的手腕，隔断了路那边人家，只留下寂寥的白云缭绕着隐隐约约的楼群。漂浮着白云的蓝天，显得空旷而深邃，埋藏着宇宙的无数秘密。每当我凭窗远眺，总是心旷神怡，享受着大自然无边的馈赠，也感受着人类社会无穷的活力。

不知名公园地处花都机场的南端十几公里，上方是南线、西南线国际航班的通道，每天不知道要飞过多少架飞机。我常常点燃一支烟，默望着一架架飞机钻进白云里，又飞出白云外。在薄雾初起的傍晚，飞机去来的频率最高，抽完一支烟，那种由远而近的嗡嗡声，至少要响起四五次。它们与高架路上的声音不同。汽车声带有风的凌厉和决然，天上的声音却是一种空谷足音，在回声的作用下，从四面八方涌进涌进脑际，陪伴着我在南方的无尽寂寞。

终于有一天，独自凭栏的乐趣被打断了。不到一岁的小孙子四肢落地爬出房门，拉住我的腿。我弯腰把他抱起，护着他坐在窗棂上。他睁着一双透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蓝天白云，寻找嗡嗡声的来源。在我还没有发现飞机的时候，他专注地盯着一棵木棉树的树梢，嘴里啊啊起来。见我没有随他的方向抬起手臂，又车过头对我再次啊啊开了。哦，飞机。我的手臂扬出去了，他才把脸又朝向湛蓝如洗的天空。远处小如蚂蚁的飞机，穿过一团云雾，就变成香烟长了。他的目光越来越惊奇，半天不眨眼睛，嘴里啊啊不断。当飞机有小臂长了，从我们的头顶一掠而过，嗡嗡声加强为巨大的轰轰声。他不再喊啊啊，嘴巴张开着，眼睛更加凝神，额角上爬出一条皱纹，像细细的红蚯蚓。

小孙子叫KK，父母分别来自于内地的不同地方，不知为什么起了这个洋气的小名。他们叫的顺溜，却难倒了我这个中文发音都不准的爷爷。憋了好久，才说出了这两个不标准的英文音标。大多数时间，我还是只叫他的学名。堂堂中国人，几万字汉字早就烂熟了，还用得着找人家借字取名。无奈一代只管得一代，我没有权利管隔代的事情，只好随他们。

KK聪明不聪明我不知道，把自己的孩子夸成一朵花，从来就不是我的做派。自从那次之后，他就迷上了那些在蓝天上翱翔的飞机了。每当有大一点的嗡嗡声传来，他就拉着抱他的奶奶，示意到窗口去看。白天里银光闪闪，夜晚里灯火明灭的飞机，吸引着他的痴迷的目光，成为了他乐此不疲的兴趣。

然而，到我今天写这篇文章时，他已经过了一岁，还不会喊妈妈。医院检查一切正常，我在QQ上问了从医的朋友白草原，她也道，人大自巧，狗大自咬，有些事不能着急，孩子三岁说话都不为迟。其间也有一桩趣事，女婿有言在先，KK最先喊谁，他就拿出一千元奖谁。是人都知道，孩子的第一声叫人是喊妈妈，古今中外莫不相同。但有一千元的奖金刺激，KK的姑姑叔叔都来劲了，每天抢着哄他，引导他的绣球抛到自己身上。他六七个月大时，被抱回荆州上户口。亲友欢聚一堂，把他放在床上玩，一时疏忽他了，他情急中清晰地喊了一声奶奶。一屋人作证，女婿只得拿出奖金，如数给了日夜照护KK的奶奶。我想，这还是瞎碰出来的，因为那一声是空前绝后的一声，至今还没有回响。

其实，KK的成长过程都与其他婴儿无异。半岁就会满地爬，快一岁了，还是满地爬。直到我认为他不该跟格格一样永远四肢着地，才牵着他的手，每天在不知名公园里学走路。那半个月里，在公园的大路小径上，总是一身黑的格格冲在前面，又折回来，绕着蹒跚学步的KK蹦蹦跳跳。这只小狗可能在想，跟我一起在客厅卧房爬去爬来的伙伴，马上就要进化成两足动物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是不是意味着它也有变成人的一天？

对婴孩来说，学走路是新奇的，也是危险的。虽然时令上进入深秋初冬，但在岭南与热天无异，衣着都很单薄。不知名公园已经衰败了，到处都是碎石烂砖，摔一跤就可能鼻青脸肿。幸好在他的额角只出现过几个小包，第二天就消了，我才没有背上照管不力的罪名。

十一月十三号是他的生日，已经在餐馆里订下晚上的酒席，为他庆贺在人世里生活了一年。除此之外，这一天没有大事发生。上班的照常上班，地球也照常运转。下午KK的奶奶照常抱着他到来到仓库，我也照常牵着他的手去公园里学步。走时我说了一声，今天你一岁了，说话走路你会一头都行，不让别人说你爸妈养了一个蠢儿子。KK只会啊啊几声，拉着我的手用力，表示要跟上格格。这次我避开了水泥路面，牵着KK走向荒草萋萋的土丘。至少在泥地上学走路，摔一跤不是那么疼。

到了一处比较平坦的路段，我放开手，让他大胆去走。他却不肯，往我身上扑。嘴里啊啊不断，一只手指着树梢上方。哦，又有飞机来了。我笑了，小屁孩，你现在还是只知道爬，走都没有学会，就想飞了？

他不理我了，松开我的胳膊，向远处的飞机迎去。摇摇晃晃，像吃醉酒的成年人。飞机飞行很快，马上就到了头顶。KK止住脚步站稳了，此时成了上下两头固定的弹簧，腰部甩来甩去。他仰着脑袋，如葵花一样随着飞机旋转，身子也跟着调了一个方向。飞机飞走了，他又一步一摇地追了上去，两只手高举着，拥抱着蓝天。动作生涩却又连贯，让我提心吊胆而又喜出望外。

KK终于学会走路了。从爬到走，用了五个月，完成了生命的一次质的飞跃。但他真的要飞上他所向往的蓝天，就要更多的时间充填了，还要更多的知识充填。这个过程更加艰辛，可能付出了艰辛也办不到。

这时，在草地上撒欢的格格横冲出来，扑向KK前面突然出现的另一条狗。在掠过KK身边时，带倒了重心不平衡的KK。KK在草地上啊啊了两下，随即转化为笑声。银铃似地笑声经久不息，传遍了不知名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