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喜欢萤火虫,只是从不敢去捉。她只是慢慢地跟着它们跑。它们在前方飞,忽儿停在草丛间,吸取清露;忽儿飞过河的对岸,扬起波光数点。看它们星雨似的漫洒于静寂的夜空,如银河之水天上来,女孩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像等着一个梦。她不知道它们到底要飞往何处,又会在哪里最终停下。
男孩注意到这一切,记在心里。
第二天晚上,女孩又站在芳草夹岸的河边看萤火蹁跹起舞。男孩背着手轻轻走到女孩跟前,神秘地说,有好东西送给你。女孩心里非常高兴。好奇地看着他要变什么把戏。
“拿出来看看!”女孩的笑容很甜,散发出三月油菜花的芬芳,黄黄的、嫩嫩的、淡淡的。男孩拿出一个白色的玻璃瓶,外面罩着薄如蝉翼的透明白纸,白纸上面,两字拥瓶缕空,轰然中开,透过小小的缕空窗,清晰可见藏在深闺的全是萤火虫。男孩将提竿上的一轮线往外一滑,丝线一飞而开,一个活泼可爱的灯笼跃然眼前。女孩喜不自胜,接过灯笼,紧紧地拽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提着荡来荡去,竟然荡出两个亮晶晶的字“佳倩”,佳倩是她的名字,萤光划过的地方,字一亮一闪,很是惊艳。小巧玲珑的灯竿,里面装纤纤柳条,外面套竹筒。灯竿萦手心,柳柔竹韧。萤火虫随字曼跳轻舞,熠熠生辉,极为好看。
小小的灯笼做得别具匠心,一定花了男孩不少心思。女孩甚是喜欢,只是觉得这么灵秀的萤火虫不该受此囿限,活生生被剥了自由。本该属于苍茫黑夜的奇葩,若夺了它们的天性,显然不够地道。
男孩似乎看透了女孩的心事,打开瓶盖,让他们回归天空。芳草萋萋的河边渐渐没了它们的踪影,女孩喜悦中一股怅惘侵袭全身。有小朋友在喊:“好漂亮的灯笼!”
一连几天河岸边因有出彩的灯笼而热闹非凡,红、黄、蓝等各色几乎点亮了村子的四周。聚到一处的孩童们兴致一来就喜欢比较谁谁的灯笼做得好看,谁捉的萤火虫多。女孩知道,没有谁的灯笼做得比男孩的更为精致完美,也没有谁捉的萤火虫比他还多还亮,一个个的萤火虫就如同一个个行走的花朵。
女孩问男孩为什么。男子笑而不答。
童年的时光一拐,男孩和女孩双双长大。
男孩十六岁时意外得病,常常意外摔倒,四肢无力。各处医院检查无果。医生查不出病原,说一切指标正常根本没得病。直到十八岁那年他才从教师亲戚那儿得知是得了俗称“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的病。目前国内、外尚无特效的治疗方法,病人的肌肉会逐渐萎缩直至瘫痪,最后因心脏受损传导阻滞导致衰竭窒息而亡。
青春的少年的时光,正值怒放,却意外受折。全家顿时处于一片黑暗之中。这意味着未来所有的时光都被禁锢到床上。然而全家人并没有气馁,他们从苦难中提炼快乐。逆境没有把他吓倒,反而让他创造了奇迹,成为诗坛一大奇才,赢得无数读者的崇敬,深邃的思想与隽永的语言给无数人的心灵注入了爱惜美好人生的强烈信心。
他不亦如另一个让人敬佩的史铁生,“职业就是生病,业余是写作”。他把所有在床上的时光用来写作。他的小说、诗歌、散文成为开放世间可以直立行走的花朵。通过文字的联结,人间大爱的芬芳迅速得以远播。然而起初的他何尝不是与史铁生一样,多少的希望化为失望的泡影,一次次想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父母彻夜不眠的照料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鼓舞着他,一次次又把他从绝望的悬崖拉回现实。
父母亲忙完地里的活就用轮椅把他推出去,一步步由近到远,陪他看田野的庄稼,菜园里的蔬菜瓜果,看海浪淘沙看湖泊横江,看日出日落,看夕阳西下,芳草摇绿,百鸟归家。
为了他的病,家徒四壁的母亲依然砸锅卖铁到处求医问诊,母亲讨的偏方放在小铁盒里堆成理成厚厚一叠。希望在这些小小的纸片上欢快腾飞,跌落,破碎,碎成了空空的失望。即便如此,坚强的母亲并不灰心丧气,她始终相信儿子的病会好起来,终有一天他会奇迹地站起来。
只要是有利于儿子身体康复,只要是儿子没吃过的食物,她都会千方百计地去找。田野里的紫云英、野韭、苦辣菜、苜蓿,河里的莲蓬茎、茭白,树上的槐花、栀子花、桂花等等都成为她手下不可多得的奇宝。
一直站在儿子背后,颤颤惊惊维持生活稳定现状的父亲害怕儿子孤独,用节余的钱给儿子买来收音机。儿子如获至宝,小小的收音机成为他与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通过它,他得以全面了解无法接触的世界从而换得大量的信息来源。他的生活从此处开始丰富起来。从收音机里,他感知别人的喜怒哀乐,同时也试着把自己的悲喜写下来。没多久,大西洋彼岸传来他内心的声音,他写的一篇文章被英国BBC电台播音员甜美的嗓音给播放出来,那一刻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倾泻下来。他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能量,可以传导光热,还可以跳舞,行走,去到世界的任何地方。这何曾不是他行走世界的最好方式?
没隔多久,他收到了异国它乡寄来的汇款单,20英镑的稿费!真是喜从天降,倒不是20英镑的价值有多少,而是这种及时的认可给它带来了无以可比的尊重感,还带来了如沐春风的自信。
他把自己从痛苦困窘的生活中挣扎出来,活成铁铮铮神洲大地。从此踏上了文字的朝圣之路,在纸上种植一畦畦的庄稼。视文字为知己,一生一世与它相依为命。把青春的梦想、彷徨、爱恨、孤独、甚至生死一概交由它来主管。全然无视这文字亦如小鬼,不放过任何机会吞噬着他的生命。
肌肉一点点地萎缩,盆骨一点点地坏死。一直发展到头部不能前俯,左右肩不能伸展,吃喝难以自理,唯一能动的一个指头显示着他生命力还在顽强地与磨难鏖战。
父亲给他买来一台陈旧的台式电脑,他用唯一的中指,在七年的时间,于键盘上敲打出几百万的文字,200多篇文章分别在杂志、报刊上发表。他的事迹与不屈的精神震动了当今文坛,他的诗歌堪称网络一绝,才高八斗,天赋人杰。
可是生活还是不断给他致命的打击,十年前弟弟因患与他同样的病而先行离开人世,母亲照顾他们从青丝到白发,终于不堪重负三年前因中风而被老天收了命脉。年迃的父亲背着中年丧子,老来丧妻的种种痛苦,坚苦地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父子俩人结下生死契约,笑对死神,以生命的高歌吓退索命的众鬼。
“阎王小鬼快闪开,鬼府门前唱欢歌。”面对生命随时倾覆的危机,他以昂扬的斗志,以超乎寻人更多的血泪把生命植成在纸间行走的花朵,此时的他已无多少残存的体魄,为了减轻父亲的照顾,他将维持生命的水量减少到极致,尽量吃干食不吃流食。别人躺着睡,他只能坐着睡。由于身体四肢僵硬无力,形如石头,哪怕是身体轻微的转动也得由父亲花大气力搬动。躺一会还得一再扶起,不然躺久了就会压迫神经导致部分组织坏死。
他以破败不堪的身体抒写着壮美人生,2008年的汶川地震,举国悲痛。他写的诗歌《中国不哭》唱响大江南北,中国不哭,倒下的生命不哭,活着的生命更不能哭。其实他内心有多少的泪水已无处可装,但他压抑着悲痛,以烘干眼泪的豪情在前线摇旗呐喊,唱响生命顽强不屈的底蕴。
没有明眸双眼的海伦·凯勒能看到万紫千红的春天;没有强健双腿的他用残损的手掌为众多健全体格的人们开拓出一片美丽的疆域,那里是四季繁花,那儿有千帆竟渡,那儿是浩渺无垠的胜地。海伦·凯勒对健全的人提出忠告,她说想到你明天有可能变为盲人,你会更好地使用你的眼睛;想到你明天可能会成为聋人,你就会更好地聆听声响。那么他是用行走的灵魂抵达虚空,把对生命的颂歌和对美好生活的礼赞通过文字的双手不计其数输送给黑暗中寸步难行的人们。
早在七年前,他已明显感到呼吸困难,天气温度的细微变化也会像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前。
幸好在他生命的末期还有童年的朋友她来到他的病榻前。见他像神龛立在床上。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错乱到这步田地,而她还保留着原有的样子。岁月毁人,给她无言的辛酸。他们默然相对,她想把原有收藏的快乐一下释放给他,帮他减轻疾病之痛。可青春的年华早已离局,她不知如何起头。
他认真地看着她在眼前走来走去,生怕漏掉任何细枝末节。她一会拿一根葱出来又进入厨房打水,熬汤。一会出来对他笑笑,又进厨房。她似乎有些神经质,害怕他会像自己一样不知哪一天会马上消失。
她炖了燕窝汤,盛出两小碗。她用嘴轻轻地吹凉。他说你先吃,我再吃。她说她不饿,要看到他喝完才开心。
他问,这些年你在哪里,过得如何。她说你先吃一口我再告诉你。他想看她先吃,骗他说你先吃一碗我再告诉你想知道的。双方斗智斗勇互设圈套让对方往里陷。她识破天机,嘴里不停地讲话给他听,原有的朋友李喻去了内蒙当了工头,据说光县城就有七家豪宅。还有王丽雅听说被得势丈夫一脚踹了,离了婚,现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娘子逃难似的过日子,嫂子嫌她晦气,经常跟她吵……
直到碗底见空,她才停了下来不说话。这些年她从来没说这么多话,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起身去端另一只碗,他让她吃了再说。她说她不爱吃这个,一吃就犯胃不知怎么回事。事实上她这一生还没尝过燕窝,正因为没有吃过,听说它营养丰富,所以她决定有生之年一定要买给他吃,让他尝尝那些她从此以后不能再吃的东西。
她不会告诉他她的病情,当胃痛得打滚才去医院检查,一查便宣告死刑,晚期。这次她把别人送给她的营养品和好吃的东西全部拿了过来,有些她已不记得放了多久,过期的,找不到日期的她全让收破烂的拿走了。
别看那一盒燕窝,没有人知道那相当于他一年的生活费,她怎么吃得下?当她把第二碗端到他面前时,他不张嘴。她说你帮个忙再吃几口。为了让他多吃一点,她不断地讲话,让他插不上嘴。她说她有一个小河塘,半河的芦苇,到了夏天,河边有萤火虫飞,有桂花香飘,河里居着一个月亮,心若钩可以钓月。她说得似真似假,他只是笑,而这笑如今也显得异常吃力。
她问他为什么儿时捉的萤火虫那么多,那么亮。如果回答得好,她听他的话吃上一口。
那些萤火虫是我早捉好挑好的,灯笼也是我做了几遍才做好的。他淡淡地说,嘴角的笑容还是七岁时的老样子。
她恍然大悟。她为这句满意的解答会心地吃了最后一口。
他不跟她说这么多年的苦难和艰辛,也不说他的文字如何在各大网站开花,更不说他获得多少的奖项。
他说他的梦,他常常梦见数不清的光点闪动,明明灭灭,一季季裂开多彩的白昼。他梦到他写的诗种在童年的河面上,那些诗如同人的影子变成了无数的萤火虫,而她的影子却成了一条望不到边的岸。他无法向她解释清楚为何梦中会出现这样的的情景,她倒听得明白亲切,他所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她多年光阴的瞬时回放,或许童年的原野风光最能接纳两个不屈从命运摆布的灵魂。
一月之后,他的灵魂上了天。
谁都无法料到他的死这般干脆,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前天感冒,昨天还在打点滴,今天就已入火葬场化为灰烬。
她原以为自己会先他而去,所以她是提前来陪他给他及自己的人生画一个完美的注脚。何曾想世事难料,他先打碎了玻璃瓶,生命的休止符就此谢幕。
她无法把他的生与死联系在一起,她始终觉得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一个叫林漠的少年,依然玉树临风挺拔地站在她的面前,给她精美的小灯笼,如星光般璀璨,等她欣赏完毕,他为她打开盖子,它们飞走,飞向各自的天空,消失。
如今他把自己的人生缰辔解开,安然归去,一切复回原初,所有的生原是痛苦不堪,所有的告别都得用海的心蓄装眼泪。人最终所引以为豪且最为珍贵的不过只是要以那点如萤火虫若隐若现的光束来普渡洪荒之生。可是活着的人仍要继续劈荆斩浪,任劳任怨坚持地走下去。因为自生到死的律则并不只是为自己而活,某些过往情节的推进和场景的布局必须由特定的人才能得以解答与完成。
那么人所存在的意义就如同萤火虫勤奋执着的一生,短暂岁月只为留给世间一盏微弱且有温度暖意的光辉。
之后,她收到他的朋友为他出版的诗集,翻开那本厚厚的书,就像在一页页打开他的生命,她的眼睛始终停留在那一首《行走的花朵》上:“采一把淡蓝的月光,戴在我爱人的发髻上,闪烁的水母像水岸的萤火虫,照亮沙滩上的脚窝。我用方块字为你叠印的情诗,早已远离安徒生的童话。碱蓬菜用血把自己染成花朵,等你来采撷。”
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书本上,一颗颗栽在里面,成了行走世间,不能言语的花朵。而曾经穿梭于幽暗人生的一个个微乎其微的生命则成为真正直立行走于黑暗的花朵。
这一年的八月,走了世上最珍贵的花朵。那一天,是最为干净的白色。
Q:443067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