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阵阵,秋韵黏黏,因病和工作的原因,咫尺之家也许久未回了,在这深秋的日子,我和爱人决定回家看看父母!
我坐在回家的汽车上,眼前飘忽而逝的不是初秋连山遍野的稻穗,而是那一垄垄斑驳而略带赤红的芦苇花,如若大地是一张床,天空是一顶洁白的床罩,那么这片新开而灿烂的芦苇花就是新房的被子,淡雅而喜庆。
走在路上,我就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昨天早上郑姑老爷去世了,从他家门前过,怕是不吉利,你们就从门前的田埂上绕回来吧。”
我答应了。
这个郑姑老爷是按照家族辈份叫出来的,他不是我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他活着的时候在我们村是一个比较有面子的人(他儿子是全村唯一读博士的人),再加上我们辈份又矮,自然对他是十分尊敬的。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双目炯炯有神,一身凡卡布衣衫,一双干净合脚的布鞋,这都是好多好多年前见着的模样了。他要么常年在外省的儿子那里,要么就是在各处庙会上和老婆念经写经文去了,再加上我也在外读书几年,毕业工作后,基本就没见过他了。他而今是什么模样,我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
我和爱人并没有按照妈妈的意见走。远远的,就看见了一片凌乱的鞭炮纸,旁边是一些陈旧而蒙尘的杂物,这多半就是伴着郑姑老爷最后的贴身物品,这分景象就如郑姑老爷的人生,纷繁复杂而最终变为无人问津的尘土。
他的家由于常年没有人住,走在门前,就闻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还有刚刚割掉的杂草和小树的味道,堂屋里设着灵堂,一张黑白的照片陪着蜡烛的灯光显得格外的冰冷,我瞥见了他的模样,还是矍铄的样子,目光同样是犀利的,只不过,脸白得惨然。偶尔从屋里走出一些帮忙做事的人,他们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回来,风尘仆仆的。我们快步走过,仿佛路过地狱一般。我虽然和你无多大的亲戚关系,但作为我的同村人和长辈,晚辈在此祝福你去天国的路上平安。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耳边响起的是哀乐,一听,就觉得心里掉了些悲哀来;眼前掠过的是一排排孤单冷寂农房,在这些农房里,人丁稀少,人们要么出去读书了,要么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在家的,都是些老人和小孩,他们聚不起人的强势,自然的生物占了上风。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都是芦苇,茂盛的,斑驳而蓬松,像田园犬的尾巴;刚开的,泛白而紧实,就如未放的烟花棒子。微风吹来,蓬松的四处飘散,变成了来年的希望,未开的,随风摇摆,因生命的强大张力而颤抖。
中午到了,妈妈和外婆就到幺奶奶家门前垫脚四处张望。我看见了,妈妈满脸笑容,围着那件洗得白了边的围裙,穿了一件红白相间的短袖薄毛衣,这件衣服因时间太久远,红色变得暗哑,白色变得暗黄,这两种颜色的搭配就恰如此时满山遍野的芦苇花。
在幺奶奶院坝里的石桌上还坐着许多人,不是姑婆就是奶奶,不是老爷就是祖祖的。我都在打趣自己辈份太小,遇见爸妈这种年纪的,奶奶婆婆随便叫,八九不离十都会对的。他们见了我和爱人,都很客气的说到:“呵呵,早啊,回家看爸爸妈妈啦!”我也挨着一个个叫吧,免得叫了这个没呼那个而让别人心存芥蒂。
他们还在说着关于去世的郑姑老爷的事情。“这个郑姑老爷做事做的精呢!”幺奶奶说到。“就是啊,你看他的存折不给自己还在的枕边人,却直接给了儿子。”老姑婆接应道。“他这人,年轻时候,种庄稼才种得个精,每亩地要多少肥,每棵植物要多少粪来浇灌,他都要算得一清二楚的。”“所以把自己的钱给儿子才是最符合他性格的做法。”又有人接应道。我们边走边听,我却听得诧异了。不是为了他的精打细算。而是他死后财产的问题。
这还得与她老婆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有关。人都说他老婆年轻时在和他结婚后爱上了同村的另外一个男人,甚至有传言说现在家里最能干的读博士的这个儿子居然不是他自己的亲生的。况且这个男人也在今上年死了老婆,郑姑老爷或许到死的时候还有一份担心吧。我似懂非懂,看来男女之事远比自己现在能接触到的要复杂得多,是情与理的纠结。
下午,全村的人有的忙着料理后事,有的三五个吆喝着一起去送郑姑老爷最后一程。整个下午,农田里依稀有些农民在栽种油菜,他们站着如芦苇杆儿,挥舞着的锄头倒似绽放的芦苇花儿了,在风中摇摆,蹲下就如田里的泥土,赤色而柔中带硬。
傍晚,我和爱人走在水库的堤坝上,小公路上长满了杂草,水边芦苇一从从的,芦苇的茎和叶凌乱的荡漾在水里,是鸭子的杰作吧?水库 氤氲着雾气,它们缭绕在周遭小山的上空,从堤坝向远处望去,使得不长不宽的河面一下子空旷长远了好多。堤坝旁边的泄洪拱桥边上,也是一片片的苇花,粗的细的,高的矮的,开得正盛的和刚出头的,都有,夜幕降临,他们骄傲而又孤独的伫立着。我提议过去玩耍。我找了六根比筷子细的苇杆,我准备给我爱人做手榴弹。在这方面,我很有底气和爱人比赛,在童年里,这可是我的强项,那时候好多男孩子也比不过我,一说起这些往事,我就很自豪。看着连芦苇杆也扯不出来的爱人,我暗笑他的笨拙,我一直以来,都不曾为自己的童年在穷乡僻壤而后悔过,我感谢乡村给了我灿烂的童年。那时候,我们一群十来个小孩子满山遍野去找芦苇杆,看谁做的玩意又漂亮又好玩;那时候,我们总爱玩得不想回家,堤坝上下,拱桥内外,都布满了我们的脚印;那时候,还有爷爷奶奶,还有朋友的爷爷奶奶......好多的人,而今,只有我和爱人在这里,孤零零的,坐在冰冷的倒了的电线杆上,说着故事一样的往事。
“现在郑姑老爷也去世了,这两年已经去世了好多人了。对门的张姑老爷,林大奶奶,还有那个遭人嫌的单身汉周叔叔,还有那个叫我“娃娃”的奶奶,还有那个乐于助人的毛叔,还有那个打牌老爱耍小脾气的敏光大姨,还有我自己敬爱的奶奶......他们的面容和他们的往事就像这傍晚的雾气,朦胧而又真实的浮在我的眼前,它们却是触摸不到的。手中只有这似是而非的芦苇杆在轻微的跳动,仿佛在和我诉说着曾经的过往。他们都悄无声息隐没在了这世代生活的水库边上,曾经少不经事的女孩现在也已成别人的妻。时光就这样在珍惜当中无可奈何的离去,那些可爱的不可爱的人在我们讨厌或者不讨厌的态度中都不可挽回的消失了。泪在眼角边潜溢。爱人看着我,有些莫名其妙,他把芦苇花去掉一半儿,只留一个头儿,为了逗我开心,就把它揪下来插在我头上,说是送给的我的簪子。我看着自己狗尾巴似的头发,物是人非的烦恼也一扫而光。我们谈论着我们的爱情往事,谈论着我们未来的孩子,谈论着现在工作上的琐事,在静如玉石的水边,在披着纱衣的夜晚,我们喁喁而语。我突发奇想,我说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也像郑姑老爷的老婆那样出轨了,到你死的时候,你会把自己的遗产留给我吗?“留!”他好不犹豫的回答道。“你是心甘情愿的吗?”我充满怀疑的问道。“肯定!”他斩钉截铁的答道。“为什么?”我不解的追问。“因为我爱你,当你看不起我的时候,我仍然就像这芦苇花一样逗你一乐也是我的幸福。”我沉默了。秋天的大地,因为有了这狗尾巴花才显得成熟而美丽。
第二天,一早,郑姑老爷按照农村古老的习俗,在锣鼓喧天中,在嘿咻声中,在一浪又一浪的哭声中,埋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坟里,燃烧的纸房子碎屑向着天空飞了起来,那周围被绕灵的孝子腾起的灰尘和燃烧的热浪搅动着周围的芦苇花,斑斑点点,飘飘扬扬,就如郑姑老爷的一生,来时匆匆,去时无踪,只有这亘古如斯的泥土知道这一切生与死的奥秘。我想,它也应该知道爱情的最终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