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O

发布时间:2022-08-05 12:06:28

盖生

老O是高我一年的大学同学,读书时就认识他,只不过,他不一定认识我。应该说,那时候全校没有几个不认识他的,为什么这么出名?是因为他是高富帅?还是因为他是社交达人?还是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其实都不是。老O所以出名,的确是因为长相,但不是因为帅,也不是因为丑,而是因为有点怪。老O是个超龄生,当时已经三十大多,人很老相,瘦高个,大约一米七六、七的样子,总像吃不饱地弓着腰,在有些花白的乱蓬蓬头发的下面,一双深而小而亮的眼睛,总是透出几分疑惑、恐惧、惊诧的神情,活脱一个俄罗斯十九世纪破落地主的摸样,使人不由地想起列宾的油画《胆怯的农民》。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冬天一件破旧的黑色礼服呢大衣不离身,酷似孔乙己长衫的当下版。至于他姓啥名谁,当时并没有人在意。

我在师专已经工作了几年,学校要发展,就不断地调人,有一天,系里说新调来一个老师,进来一看,竟然是他。还是那么瘦,虽然没穿那件礼服呢大衣,但是从衣着看,经济情况并没有太大好转。我连忙站起来和他打招呼,才知道他的名字,他说在学校也看见过我。我向说了他曾经给大家留的印象,他也笑了,说很多人都这么说过。由于我们当时都住单身,他的家还没有搬来,毕竟是同学,所以我们就相处的很好。

他住在我的隔壁,一起住的还有一个,是教哲学的,人称“哲学家”。老O有些神经衰弱,睡眠不怎么好,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他辗转反侧的声音。他的胃似乎也不好,这可能是他比较瘦的原因。我们的宿舍是平房,由于施工比较粗,房梁之间没有堵,基本是空的,所以各屋之间只靠天花板隔音,而天花板其实只是一层纸,所以隔壁说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一天,听老O的屋来了一个人,接着好像往里搬什么重的东西,似乎是桌子之类的。后来,听见有人在乒乒乓乓地鼓弄什么,应该是切熟食之类的,接下来,老O、哲学家,还有那个人他们几个开始喝酒,应该是那个人请客。由于是中午,没有地方去,还睡不着,就只好忍受着从他们那边传过来的种种噪音。有意无意地听个大概,来者是后勤的一个以工代干的,为了向学校要房子,就想让他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学校图书馆退休职工,到老O他们屋暂住些天。并且反复检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很为自己这无奈之举让老父亲住单身而内疚,等等。听得出来,老O和那位“哲学家”对此并不欢迎,但是既然吃人家的就嘴短,也就不好说什么了。酒喝到酣处,三个人说得似乎都很动情。一听说老O来自某某地,请客的就硬着舌头说:“你是从那儿来的,我提个人儿,你认识不认识?”老O极自信地问:“你说谁?”那人说了一个名字,话音刚落,老O立马抢答:“我和他最好!”于是,又是一阵你兄我弟的推心置腹。

当天晚上,那位老者就搬到隔壁,听着声音很粗,喉音挺重。这个人我见过,瘦小,还挺喜欢装斯文,似乎也读过点书,喜欢和人没话找话地闲聊。因为高校教师不坐班,也没有办公室,所以单身宿舍其实就是单身教员的办公室。老O和“哲学家”似乎都在看书,可是老者显然不了解这一点,还在没话找话或自言自语。这倒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你想理就搭茬,不想理,就装作没听见,可是到晚上睡觉时,才发现问题大了。是什么?是打呼噜。这老者,别看长得干干瘦瘦的,可打起呼噜来简直是惊天动地,虎啸猿啼。更为严重的是,他不是按照一个频率打,简直是神出鬼没,让你无规律可循。否则,慢慢可能就适应了。他常常是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有时,突然吸一口气,然后就半天没动静,直到你以为他这口气上不来了,几乎要去看看是否断气了,他才又悠悠然地长出一口气。所以,由于听者不自觉的内模仿和心理期待,几乎他每喘一口气,都是对人的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一开始,听见老O不停地叹气,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再躺下,一会儿再起来。后来,似乎就下地焦躁地走来走去,实在忍无可忍,就听他啪地一下拉着灯,然后像是在推那位老者。那老者终于停止呼噜,似乎还挺自觉:“你们咋不睡?是不我打呼噜了?”老O几乎用哭腔说:“我们咋睡呀?你这呼噜也太响了!”那老者也倒讲理,连说抱歉抱歉,这么吧,你们先睡,我反正没啥事儿,等你们睡着我再睡。安静了一会儿,但是似乎还没等老O睡着,因为仍然能听见他还不断地翻身,老者的呼噜又起,而且是愈演愈烈,大有追加、补偿甚至秋后算账之势。于是,老O又叹气,起来,开灯,推老者,如此反复。折腾到第三次,老者不禁大怒,大叫道:“我还没睡着呢,我这两个眼睛刷干地,咋就又打呼噜了?”老O无可奈何地说:“哎!你没打呼噜我就说你打呼噜了?”那位“哲学家”后来说话了:“呼噜是打了,可能你自己还似睡非睡的就开始打呼噜了。不过,老O,你也太能折腾了,本来,我先还没咋理会,你这一折腾,我也睡不着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才消停的。这么折腾了几天,也不知道老O去找学校了,还是和那位老者的儿子谈了,反正老者又悄悄地搬走了。

学校终于给老O房子了,搬家那天,由于是同学,我就过去看看,发现,老O的家还很穷,虽然不算家徒四壁,但是可以说,值钱的东西几乎没有。老婆长得不难看,就是没咋读过书,没工作,后来学校安排她在办公楼作清扫工。三个孩子,一男二女,品种齐全,都在读书。由于穷,又天生一副寒酸相,所以老O一开始在学校和系里就明显不占分量,确切的说,是一个被人可怜的对象。更因为系里分伙分派的,他唯恐卷进是非之地,所以常常表现出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就更加重了人们的这种印象。不过,这也有好处,就是有什么好事儿,他报,大家一般不怎么和他争,得到了大家也不咋嫉妒。譬如评职称,从讲师到副教授,他上的都比较顺利。一方面,是因为他平时就很注意和领导和可能的评委搞好关系,虽然他从来不给人送礼,也没有人挑他,因为都知道他家穷,拿不出来啥。另一方面,是老O穷归穷,作为教师还是称职的,人也很用功的,学术水平不差,比那些始终不知做学问为何物,专门投机钻营的高校俗人要强得多。这应该是他评职称能够比较顺利的主要原因。

大约在世纪之交,老O时来运转了。其一,三个孩子已经有两个安排在学校工作。其二,一直病病怏怏的老婆终于放他一马,撒手人寰了。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是对于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人来讲,去世,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家人,都是一种解脱。其三,老O终于评上了教授,这是教员最高等级的职位,不仅工资收入大增,更重要的是在人们心中的分量翻番都打不住,再也不是那个寒碜碜的可怜兮兮的老O了,而是令人敬仰的O教授了。

好事往往都是连锁反应,甚至成对成双都不止。在评上教授不久,经人介绍,娶了足足小他十岁的中学教师,此人虽然已经不再是青春靓丽,但至少可以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在他眼里,仍然是个十足的美女。此时的老O,人也胖了,腰也挺起来了,衣着也讲究起来。俗话说:人在衣服马在鞍,行头一变,那闪神儿就都不一样了。尤其由于教授稀缺,只要不需近亲回避,每年评职称他都是当然的评委。这可不了得,哪一个准备评职称的人不想巴结?今年不评你来年还不评吗?反正他年年都是评委。有时候,可谓一票值千金呐。所以,在学校的一亩三分地上,老O见到的,几乎是到处都是笑面,听到的,时时都是恭维。不仅系主任要让他三分,就是学校领导,见到他,也主动打招呼,因为尊重教授就是尊重人才,就是尊重知识分子,更何况,他们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要评职称呢。

等到正式评职称时更不得了,轻则送些名茶好酒,重则直接现金。老O是实在人,由于是同学,不分外,后来对我实话实说道:一开始非常不习惯,甚至坚决不要,后来发现,你不收,不仅是不给人家面子,实际就等于宣布不投人家的票,不然怎么会不收?得罪人呐!你只有收了,人家才放心。看来,贪官常常也就是这样炼成的。既然如此,那就收吧,但是收归收,每次收过,他一定要记上人家的名字,叮嘱自己千万别给忘了。

由于有了这样的人脉基础,他的两个孩子结婚,都办得风风光光,隆重高档。想低调都不可能,不仅老亲少友不答应,就是广大干部和群众也不答应,怎么?怕我们求你呀?看不起我们呀?不给我们面子呀?如此咄咄逼问,哪个还低调得了?而且,从借车、包场到放鞭炮,几乎每个环节都有人自告奋勇去完成。

在晕晕乎乎的日子里过久了,就不觉得新鲜了。一天,偶尔翻报纸,发现许多高校都在招聘教授,原因是教育部要进行教学水平评估,据说,不合格,轻则降格,重则下马,所以各个学校都不敢怠慢。硬件譬如建筑面积,仪器设备,图书资料等等还好办一些,大不了多花钱吧!但是软件,譬如教授、博士人数,论文、项目等等就不是花钱就能解决得了的。当然,花钱也能解决一定的问题,譬如教授,自己评来不及,可以花大价钱招聘嘛。于是,久居温柔富贵乡的老O决定碰碰运气。由于老O的学问不错,他评的教授还是货真价实的,所以当他把简历、成果目录寄给几个南方学校不久,就有学校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没想到这么容易,这反倒使他犹豫了,考虑再三,决定和学校谈谈,如果学校答应把他卫校刚刚毕业的老丫头安排了,就在这里甘老泉林了。结果,这一次学校没有给他面子,说已经给你安排两个孩子了,这个无论如何安排不了。已经听惯好话的老O越想越愤怒,于是,决定趁出去开会顺便考察一下,如果那个学校还可以,就去。

出去了一看,人家南方的确经济发达,学校不仅档次高,规模大,管理也好,效率也高,一听说有个老丫头需要安排工作,人事处长当即答应安排在学校医院,并且有正式编制。那还犹豫什么?来!

学校领导把老O顶走后也有些后悔,因为虽然如今学校已经从师专升格为师范学院了,但也同样面临着评估,如果评估不合格,那最好的结局就是再一次降格为师专,那样,还没有来得及转升为正厅的他们可能就不给转升了。考虑再三,打算再找老O好好谈谈,可以考虑给他老丫头安排个校内人事代理,毕竟教授不多,还是应该充分调动他们积极性的。没想到,一听说只是考虑安排校内人事代理,老O忍不住就笑了:“算了吧,不给领导添麻烦了,我自己能安排,”然后得意地把去南方学校考察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学校领导不禁傻了,看着老O飘然而去的背影,对同时傻的人事处长说:“美什么美,我不放他走,看他还有什么办法,真是越敬越歪歪腚!”

没想到,不出半个月,老O已经全家搬走了,一打听,才知道人家南方很多学校招聘人才手续极其简化,不需要办调转,也不要档案,只消把教授证复印留存,省里就批准编制,就可以重建档案。学校领导这才明白老O为什么那么牛。

可到了新的学校,老O才发现,一切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好。首先,这里的人际关系很淡,表面客客气气,实际上各揣心腹事。同事,只是见面点头,打个招呼的关系,谁和谁也不串门,谁和谁都不来往。就是评职称也很简单,门槛设置得严,譬如要求文章至少多少篇,什么级别的,都规定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人为操作的余地。这样,评职称的投票就显得不重要了,有些类似于确认的性质,所以和评委打不打招呼一般都不会影响结果。老O过来不久就当过一次评委,但这次评委当的是从来没有的乏味儿:事前没人打招呼,事后没有人问。想到以前每逢评职称到处检阅的笑脸,随时听到的恭维,实在是有些失落。

风光不风光也就算了,在这里最头痛的是成果一年一算账,三年算总账,任务不仅定得高,而且如果不完成不光扣钱,还要张榜公布,叫你面子难看。在老家时,成果是奖励制,多发表多得,少发表少得,而且什么级别的都算数,没有什么压力。正因为没有压力,轻松做,反而容易有些想法。在这边,几乎是全民搞科研,人人写文章,而且教授只能在该死的C刊上发表才算数,那C刊却越来越难上了。所以有人嘲讽这是“逼鸡下蛋”,也又有人纠正说这“不仅是逼鸡下蛋,还是逼鸡卖蛋,而且还得卖个好价钱”。是的,当下的评价机制是,你有没有水平,光写出来还不行,必须在有限的几个名刊上发表出来才能证明。据说,民国时期,陈寅恪虽游学数国,但是没有拿博士学位,只发表一篇千字文,因梁启超鼎力推荐,就当上了清华大学国学院的导师;同样,胡适回国时也没有得到博士学位,由于陈寅恪的推荐,就成为北大教授。如今,这种软评价机制是不可能有了,因为时代不同了,专家已经成为“砖家”,再没有那种公信力了。所以,用硬杠杠说话无可厚非,但是“逼鸡下蛋”尤其是“逼鸡卖蛋”的确值得商量。没出来时不知道,一出来就发现,这种全民搞科研,人人写文章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那么多的人争夺那一点有限的资源,不把人逼疯才怪了。一个刊物的编辑说得好,有时候,一个学校来的稿子就有几十篇,叫人怎么安排?不仅如此,表面看,南方学校的津贴是很高,但是必须完成那样高的任务那钱才能是你的,如果完成不了,实际的收入,可能还不如在老家挣得多呢,尤其当老O听儿子说他们又长工资了,心里是又高兴,又郁闷。他这才理解网络为什么兴起一个词叫压力山大,人老了本来就图希省心,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得整天忧心忡忡地算计着科研分,焦虑着文章能不能发表。所以,老O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怀念原来的学校。于是,趁放暑假,老O决定回老家一趟,说起来,也有一年多没回去了,整天忙着写论文,发论文,都快神经了。

在火车快要到站时,老O再也坐不住了,看见家乡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天是蓝的,水是清的,这是他所在的南方城市无论如何都没法比的。去这一年多,他就没有看见过像这样的大响晴天,总是阴不阴,晴不晴的雾霾天。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山在欢呼水在笑。老O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山笑,也不是水笑,而是因为人在心里笑。老O此时就全身都洋溢着笑。由于学校分的房子已经给儿子了,所以,他只能到儿子家去。

家里人都在,不仅儿子、媳妇早把饭做好等着呢,大女儿一家也来了,一年多没见了,大家自然都亲亲热热,其乐融融的。吃过饭,放下筷子,老O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走走,孩子们都让他歇一会儿,他也没听。他是想看看左邻右舍的同事们,是他们当年的笑脸和好听的话,让他感到了自身的价值,感到了生活的意义,今天,他终于回来了。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每天在烦心论文的时候,都因为回味起这种美好的感觉,才有了一点乐趣。出去一看,大家还都保持着没事在楼下闲聊、卖呆的习惯,老O兴冲冲地和大家打了招呼,但感觉这些人的反应和他的预期有很大的差别,有的只是冲他笑一笑,也有的只是和他点点头,就又都聊他们的了。这使老O很不适应,当年的笑脸哪去了,热情洋溢的话哪去了?在他想象中,大家应该一看见他,就马上围上来,问长问短的呀!可是没有,就好像他们以前也只是点头认识关系似的。要知道,他们中有好几个,可是在他的帮助下才评上的职称的,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老O有些想不通。

第二天,老O虽然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但是还想到学校看看,毕竟在这干了二十来年呢。一进校园,发现认识他的学生没几个了,就是认识的看见他过来,也都故意转脸看别处。见过几个多年的领导、同事,也都是匆匆打一声招呼:“回来啦?”就忙自己的去了。老O感觉没意思,就在橱窗前停一会,看看里面的新闻图片。发现,一年多,学校还是有很多的变化,譬如,有的升了更高一级的职称了,有的当上了中层领导了,有的已经退休了,等等。终于碰见了一个以前关系很好,现在已经退休,没事闲转的同事,自然要聊一聊,当聊到在那边的收入、气候、食品、物价时,老O好意思说那边任务重,空气差,大米、猪肉之类的不好吃,还贵,只是大而化之地敷衍说:“都差不多吧”。人家自然不解,既然都差不多,那还折腾那么远干什么。老O有些无言以对,就有些支支吾吾。后来,这位以前的同事似乎感觉到什么,就宽容地说:“要是差不多,不如就回来吧,这边不管咋说,都是住惯了的,咋样?要不我去和学校领导说说?”老O听了,心里真的热乎乎的,毕竟是北方人,毕竟是多年的老同事,就是爽快。于是,似是而非地表示了希望他给串串话的意愿。那位以前的同事当即甩给他一句:“三天后听信儿”,就走了。不到三天,那个人来告诉他,学校领导说评估也完了,也通过了,现在谁在不在这干都无所谓了。祝愿他在南方升官发财,等等。那位说完,又补充道:“他们肯定是看你也快退休了,就不想再要你了。”老O这才知道,以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永远是这里的客人了。前面的路好不好走,都得继续走下去了,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后悔也晚了。

现在,老O早已退休,仍然在南方那个城市,那个学校,偶尔,回老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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